“四类分子”住进青年点 天色渐黑,暮色苍茫,四野沉寂。远山透漏着迷离的轮廓,草原上弥漫着浓郁的草香。 我扛着猎枪在生产队饲料田四周巡绕,一方面忠实地履行着看地者的职责,一方面极力想从眼前即将成熟的玉米、或者从天际边尚存的一抹紫霞中,寻找点什么,借以排遣百般的孤独无聊。蓦地,发现离饲料田不远的地方,有个黑影在晃动。我顿时热血沸腾,心想天赐我也,如果打中猎物,今晚要出现英雄壮举!我抖擞精神,端着猎枪步步向前逼去。可那黑影已直立起来,原来是一位蒙古族老妇在割草。我格外扫兴。那老妇背起草捆蹒跚而去。 你们谁也想不到,就为这件极为平常的事情,我第二天写了一篇痛心疾首的日记,并在知青点学习会上作了严肃而深刻的检查。只因为,那割草的老妇是“日本特务”阿拉坦的老婆,“她傍晚在生产队的庄稼地边转动,肯定不怀好意”,而我“没有面对面地与她展开斗争,说明我的思想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绷得不紧……” 人世间的事情光怪陆离。在那特定的年代里,我们知识青年点也经常遇到和发生令人百思不解、啼笑皆非的事情。 其实,那个所谓的“日本特务”阿拉坦,只不过是在伪满时期到外地上学读书,学过一些日文日语,当过一段伪职员罢了。文化大革命搞起来,这种“历史不清白”、况且懂得“日本鬼子话”的人,肯定是“日本特务”,是“阶级敌人”,是“专政对象”了。 其实,我的那番日记和那番检讨,也是受了知青老兄魏军的教育感染而为之的。在我遇到阿拉坦老婆这事之前,有一天全大队的十几名“四类分子”被召集到一起,来大队革委会接受批斗。晚上,有两名“四类分子”因为离家路远不能回去,竟被安排在我们青年点住宿。只见魏军不让“四类分子”上炕休息,叫他们站在地下老老实实继续接受批判,声疾色厉地训斥他们。这两名上了年纪的“四类分子”被折磨了一整天,此时已饥困交加、站立不稳,我看他们实在可怜,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但是又感到茫茫然,到底无言以对。过了后半夜,和“阶级敌人”睡在一条炕上,我心中既讨厌又害怕,一直没有睡安稳。人与人啊,在社会生活的大舞台上,演绎着无休无止、千姿百态的悲喜剧。 其实,魏军的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文革”前期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也遭到了残酷的关押和批斗,因精神和肉体经不住摧残,已惨死在运动中。魏军为此也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受到一定的株连,入团入党、招工招干,全没有他的份儿。每每看到魏军眉头紧皱,郁郁寡欢,何以现在有这样无情的举动?是装装样子还是发自内心?抑或是报复和发泄?更不晓得,在这荒漠偏远的沙漠草原里,怎么会有“国内外敌人”来搞“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一天深夜,大概是一颗流星划过,突然响起命令全体民兵集合的号声。民兵连长朝鲁是一位退伍军人,汉语不错,他说值班民兵发现了信号弹升空,可能有敌人在搞秘密联络,要求我们必须进行大搜捕。我们虽然睡眼惺忪,还是打起精神,背着没有子弹的步枪,在村子里、树林里、敖包山前后转了一遍。天快放亮了,结果自然毫无所惑。连长于是表扬了民兵们行动迅速、警惕性很强,他说今晚就是作为实战演习也是成功的。 在批判会上,知青们的口号喊得响响,拳头举得高高,比牧民老乡显得更高昂、更积极,确是同仇敌忾、意气方遒的样子。可是在私下里,我们有时很欣赏“日本特务”阿拉坦的才气。他说话有些口吃,但蒙古语和汉语的发音很清晰,每句话都有分量和分寸;大眼睛一闪一闪地颇具吸引力,分明是知识修养的力量。我们既恨他又爱他,平时既不能亲近,又禁不住与他交谈,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与他划清阶级界限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们不能无所适从、没有立场,尽管我们正处在天真幼稚、思想朦胧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