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李艺:回忆下乡岁月
1.橘子的故事
涪陵产橘子,每到秋冬季节,满山油绿的橘子树叶衬托出点点斑斑的金色橘子,十分漂亮。现如今水果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随意走进一家超市,北方的苹果梨子葡萄、南方的芒果香蕉、进口的蛇果、台湾的榴莲应有尽有,橘子根本轮不上高档水果之列。如果专门买点橘子回家,只能被小孩子们扔在角落不加理会,最多也就是享受瘪瘪嘴的礼遇。但涪陵的橘子有一个特点,橘皮通身呈油亮的金红色,绝对让人直咽唾沫。当年在涪陵插队,对橘子还有一段趣事呢,每每想起还直掩面发笑。
刚下乡时,我落户在一个生产队里,每天跟队里的农民一道耕作。队里有一个存储公粮的仓库,仓库旁是一棵粗粗的橘子树。很巧的是,这棵橘子树不属于任何农家,而是公家财产。干活时我经常在想,这棵橘子树结的橘子怎么够一队的社员们分呢?我不经意地问过队长橘子的分配方案,队长哈哈一笑,要是分配的话,还不够塞每个人的牙缝呢。旁边的熊大妈嚷到,那里分得到啊,不到成熟,就被小孩子们偷吃光了。你看,树上已经没有几个了!
但队里的公粮可来不得半点马虎,每晚都得派男劳力值班守夜。记得是一个冬天的夜晚,轮到我和队里另一个男知青看管仓库。我俩抱着被褥,带上手电筒,乐呵呵地到仓库守夜。仓库睡觉的地方在屋檐下用竹子简单搭设的架子,铺上稻草,加张竹席便是床。两个男孩睡在这四处漏风的“床”上冻得发抖,更本睡不着。
睡不着便开始打那棵橘子树的歪主意了。一个提议去摘橘子,另一个马上附和。橘子树上的橘子已经不多了,不摘几个就吃不上了。男孩子一般不喜欢吃零食,可要是一根筋转不过来的话,可以把零食当主食吃!
那天夜里,两个知青都是一根筋没转过弯来,一树剩余的橘子被我们偷吃了近一半!冷飕飕的夜晚吃着酸唧唧的橘子,觉得非常刺激、非常好玩。
海吃一顿之后,问题又来了,而且非常严重。这一地的橘皮、橘籽扔到哪里啊?可不能让人看见,否则不成隔壁阿二未成偷了吗!怎么办呢?急中生智,我们在远离橘子树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将橘皮、橘籽打扫集中、深埋于坑中,复上土后不露任何痕迹。这种毁尸灭迹的勾当福尔摩斯也无可奈何!
向毛主席保证,当时吃的橘子是我平生吃得最多的一次,似乎把一辈子该吃的橘子全吃了。现在每每看见橘子,就想起那个冷飕飕的夜晚吃着酸唧唧橘子的场景,牙巴都直泛酸!
2.白塔的记忆
站在涪陵城向长江下游望去,在江右岸15里远的山上,有一文峰塔,人们俗称为“白塔”。30年前,我就在文峰塔附近的知青农场插队。因而常常到文峰塔去玩。
当时正处于文革后期,四旧已经被破除得差不多了,人们失去了对菩萨的膜拜和对传统习俗的追捧。白塔也就失去了往日的神圣,只是萧条地矗立在刘家山山脊上,像一个老人默默地注视眼前农夫们周而复始的日出耕耘、日落歇息的生活。
农闲时,几个知青也偶尔去白塔玩,从白塔内壁所嵌石碑的碑文知道,这是一座建于清朝同治年间、具有百年历史的砖塔。老人们说白塔的坚固是原于传统的建筑材料,用于粘接塔砖的材料不是水泥,而是用蒸熟的糯米和石灰捣匀而成的,因而能历经百年风雨而依旧坚固。
当时农村的文化生活非常贫乏,知青们为了消遣不惜来回跑上30里地,从文峰跑到清溪的涪钢厂去看一场早已看过的露天电影。至于节日更谈不上娱乐,能填饱肚皮就不错了。何况还吃不饱呢。
大概是1977年的中秋节,离家不远的知青(主要是新光纸厂的职工子弟)早早回家团圆去了,剩下一些离家远知青和一些重庆知青呆在农场。怎样打发晚上的寂寞呢?大家建议去白塔玩玩。于是傍晚收工后,手巧的女知青们用糯包谷面蒸成饼,男知青们逮了几只青蛙煎熟,背上一台小小的手风琴,乘着夜色来到白塔下“欢度中秋”。
记忆中,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围坐在草地上,夜风习习吹来,感到丝丝凉意。我们嚼咬着糯包谷饼,撕咬着青蛙腿,伴着手风琴尽情地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给艰苦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幻想色彩。
今天想起当时不沾油星的糯包谷饼和青蛙腿,还直流口水,远比时下的肯德鸡和麦当劳诱人。
当时可没有刘德华、Carpenter,知青们常唱的歌有《红太阳照边疆》、《阿瓦人民唱新歌》、以及一些电影插曲(现在我偶尔唱上一两句,小孩子们会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歌呀,仿佛我是恐龙!)。
玩了约2个多小时,零食吃完了,唱歌唱累了,大家开始想家了。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月亮,呆呆地发愣。几个喜欢恶作剧的男孩子摸着黑,悄悄地登上白塔装鬼弄神,嗷嗷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俗话说得好,不怕鬼吃人,就怕人吓人。你想想,夜黑风高、荒郊野岭,加上几声鬼叫,是一种啥子感觉啊!这鬼叫似的恐吓显然起了作用,有几个女孩子当即发出惨叫,哭着嚷着要回去。我冷不丁地从发愣中惊醒,也被吓出一身的鸡皮疙瘩。顾不得男性的尊严,在女孩子的裹挟和哀求下,屁滚尿流地跑回宿舍了。拜托,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之夜!
3.大山的爱情
本不想提及这段我上山下乡时所见所闻的往事,让人揪心。但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把这三十年前发生的往事叙述出来。只是隐去了故事主人的真实姓名。
男女双方都是农村青年。他姓江,我们叫他“娃子”,高中毕业后回乡几年了,住在高高的山顶上。贫瘠土地出产的红苕、包谷把他喂养成山一样的身板;她叫“小兰”,晚他一年回乡,住在与娃子同一个大队的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坐落在梯田成片、物产丰富的长江边,长江的灵气把她滋养得水一般秀美。
我是在四川涪陵长江边的大山上插队落户的。认识小兰,是在大队准备文艺节目的时候。当时,大队的下乡知青和回乡青年经常搞一些活动,比如民兵训练啊,文艺演出啊什么的。小兰漂亮的身材,活泼好动、很有主见的性格招人喜欢,很快和大伙打成一片。劳动时,总是满口哼着动听的山歌,引得一块劳动的老少们喜欢得不得了。她踊跃参加大队青年们的文艺节目的排练。青年们排练文艺节目,就是村中小学不大的院坝。
恰巧,娃子的家离小学不远。低矮破旧的土墙草屋,很有些年头了。父母双亡的娃子独自居住在墙皮班驳的破屋内。
娃子一身蛮力是出了名的,他喜欢帮助别人。但凡缺少劳力的的邻居支唤一声,娃子总是有求必应。
“娃子,明天帮我挑一担麦草去纸厂卖,好不好”,年老体衰的五保户何阿婆央求道。
“行!阿婆。我呆会儿到你家先把麦草捆扎好,明天一早上路。”
娃子帮忙不吝惜力气,操起长长的“千担”往麦草捆的中间一插,“咳!”的一声,厚实的肩膀挑起二百多斤的麦草,疾步就走,初冬季节,山风刺骨,娃子仍然光着上身挑着担子,沉稳地走在羊肠山道上。用他的话说,光着身子挑担一来不磨损衣服,二来出汗不碍事。两全其美。重重的草捆随着行进的步伐嘎唧嘎唧地着响,裸露的皮肤油亮发光,紧绷绷的腱子肉颤抖着,豆大汗珠从头顶淌到脚下。挑着担子走在羊肠山路是没法放下担子歇脚的,只能换肩挑担。十五里远的纸厂两个多小时就赶到。麦草过完称,收了钱,立马往回赶,中午十分便回到家。何阿婆拉着娃子的手说:“到我家去吃饭,红苕干饭就榨菜!”娃子也不虚假客气,应答下来。那年头红苕干饭就榨菜,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客正餐了。
遇到下雨天不出工,孤独一人的娃子喜欢跑到同样是孤独一人的我的草屋来玩耍。一天傍晚,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在屋里看书,娃子手里提一串小鲫鱼,推开我的房门,风一样地卷来:“石头,我们烧鲫鱼汤”,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扒下湿淋淋的上衣,一屁股坐在灶台前生火烧鱼汤,全然不顾劈啪作响的火星炸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不用说,娃子刚才准是冒雨跳进小溪摸鱼去了。
娃子聪明心细,木匠手艺、石匠手艺都不在话下。什么巧活琢磨一下就会。邻居大嫂打草鞋的木器具不好使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敲敲打打了几下,立马灵光。
娃子没有文艺细胞,只喜好习武,每逢青年们排练文艺节目,他或者默默地蹲在角落观看,或者退到僻静之处独自舞弄石锁打熬身体。晚上排练结束,女孩们回家怕狗怕黑,我总能听到类似的对话:
“江大哥,送送我们回家,行吗?”胡家妹儿娇声娇气地说到。
“没问题”,他抄起打狗棍和竹筒火把,虎步护送着女孩们回家。
“娃子,你走路阵仗小点好不好,莫把狗引来呀!”小兰怪娃子走路动静太大。
“轻脚轻手干啥?又不是做贼!有我还怕狗吗?”
“恩,你比狗厉害”,小兰说
“你骂我?”
“那条狗有你这身膘哦,嘻嘻……”翠妹子在娃子身上拧了一把。
“哎哟!”
“哈哈……”银玲般的笑声洒满一地。
作为旁观者的回忆,小兰和娃子何时生情,我想这夜晚的护花行动应该是很好的机遇吧。
我当时只顾文艺节目的排练,全然不知道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艳情。直到有一天晚上,轮到女孩子们排练节目,男孩子们在旁边观看、聊天。不经意地,我看见娃子一向冷俊的眼神充满了柔和,才恍然大悟,娃子恋爱了!他的目光紧随着小兰身肢的舞动而游移。我悄悄走到娃子的身后,用胳膊挽住他的脖子,耳语道:“娃子,居心不良啊!”听到我的揶揄,娃子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反手抓住我,强行将我拖拽到僻静处,一个背摔仍我在地,也不管我的死活。
“哎哟,该死的娃子!看上了女孩子就忘了哥们,痛死我了!”
远处跳舞的小兰看见了这一幕,风情万种地盯了娃子一眼,娃子骨头都酥了。
不管怎样,他俩相恋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终于有一天,小兰勇敢地向娃子表明自己的爱慕之情,娃子喃喃地说,你喜欢我什么?我一个穷光蛋。小兰正色道,贫穷并不可怕,只要勤劳聪明,什么都会改变!(这可是事后她向我们这些死党朋友复述的原话。现在看来,一个农村少女能够有如此见地,实在难得可贵。)
真是阴差阳错,这最浪漫的情节中,男女角色完全倒了个,怎么会是小兰开口求婚呢?事后我们狠狠“批评”了娃子,责备他把男子汉的威风丢尽了,白长了一身滚刀肉!娃子只有嘿嘿傻笑的份。按照常人的见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段罗曼史:娃子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而小兰家境富裕,父母宠爱。但是,多情的少女爱上淳朴的小伙子是不需要理由的!半年下来,娃子和小兰火热般的恋情迅速升温。巫山云雨般的恋情毕竟藏不住,尽管知情的伙伴们替他俩遮掩。还是被村中一位寡妇将这隐蔽的恋情添盐加醋、歪模走样地公诸于世,给落后平静的山村投下了一棵炸弹。
可想而知,随后是小兰父母的震怒,父母把小兰封闭在家,兄嫂严加把守,不让小兰越雷池半步。父母动用亲朋好友、领导干部轮番当劝说,希望她回心转意。小兰姨苦口婆心地劝道:“兰子,你爸爸在重庆大码头上班,交际广,凭他的本事,托托人,给你在重庆城找个工作不是难事,今后在城市安家,离开农村,多好!”
生产队长的老婆也来劝说:“江娃子孤儿一个,穷得叮当响,你嫁给她饭都吃不上,怎么过日子啊?”
倔强的小兰主意早已打定,铁了心的爱上娃子。乘家人没留神,跳窗而逃,勇敢地与娃子办了结婚手续,然后到娃子低矮的小屋住了下来。气得家人要与她断绝关系。
很快,他们开始面对贫穷的日子。娃子拿起錾子、铁锤,到山上采石维持生计。当时,还盛行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善良的人们还是容忍了娃子非法的采石行动。
今天看来,娃子和小兰的这段恋情算是绝对成功的,因为他们由相恋而走上了婚姻的殿堂。但这段姻缘却需要双方的努力,需要克服的困难太多了。
上帝也会赞美这对世俗并不看好的苦鸳鸯,贫穷不移。
随后的日子,我离开生产队到了相隔较远的知青农场;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农场。他们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但每每想起来,总是让我牵挂。他们后来怎样了?他们现在还好吗?是始乱终弃的悲剧?还是美满幸福的结局?我不知道,我很想知道。
九十年代末,我离开涪陵的二十多年后,终于有机会重新回到魂牵梦绕的乡村,山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昔日满山遍野巨大的石头开采得精光,统统打磨成条石运到涪陵城作为建材使用了。
村里的人也全变了模样,昔日精壮的汉子已衰老成老头,往日的大嫂也变成了老太婆,真是唏嘘不已。也难怪,岁月不是也染白了我这个曾经少不更事的少年的双鬓吗?问到娃子和小兰的事情,邻居大嫂淡淡地说到,他们刚了离婚,小兰的家就是不远的砖屋,我跑去敲门,希望给她一个惊喜。但铁将军把门。邻居说,她在涪陵城打工,很少回来。咳,见不到小兰也没啥,涪陵城满大街火热的餐馆中的服务员,不都是小兰子吗!
而娃子已经是当地很有声望的石匠老大了。听村上乡亲说,他此刻正在山上开采石头呢。
我顺着铁锤敲打着石头的叮当声寻去,看见一群壮实的汉子在高高的岩石上开采石头。一个年轻的后生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下来,微笑地朝我走来:“先生是来买石头的吗?”他显然是把我当成来买石头的阔老板了。
“买石头?不是。我向您打听一个人,您知道江娃子在这里吗?”
“江娃子?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满脸疑惑。
“师傅,你下来一下。”他想问问他的师傅,知不知道江娃子这个人。
我转脸朝岩石上被叫做师傅的那个人看去,那是一个年近四十、铁塔似的汉子,嘴里含着旱烟袋,衣服搭拉在肩膀上,那壮实的身形、那粗大的骨架让我确认,他就是昔日的娃子。他笑盈盈地跳下石头,朝我走来:
“老板要买石头?”递上布满老茧的右手想和我握手,娃子显然还没认出我来。
“娃子!”我一把拉住娃子递过来的右手,顺势将他紧紧地搂抱入怀。小伙子们一阵哄笑,他们显然不知道他们崇拜的师傅还有如此这般的小名。
他挣脱出我的拥抱,端详着我,然后大声叫到:“石头!是你呀!”,然后用铁夹似的双臂将我上身一拥,我立刻感到喘不过气来。
我端详着娃子,岁月把娃子浑身曾经拥有的红润肤色褪了个干净,代之以布满青筋的黝黑而粗糙的皮肤,只有胀鼓鼓的肌肉仍如旧时那般;蓬松的头发上沾满了岩石石粉;风霜的磨砺在他脸上的刻出了道道皱纹,山风吹过,曾经熟悉的浓浓汗味扑面而来。
我俩席地而坐,寒暄过后,无言对视,他嘿嘿地笑着,看着我,喃喃地说,还是读书好,还是读书好。我递给他一根卷烟,他摇摇头:“没劲,还是叶子烟劲大。”
生活的磨砺,消去了他年轻时候的生涩,透过木呐的外表,我感觉到他心底的沉稳和厚重。人与命运抗争时,每一次遭遇就是一场挑战。战胜困难固然重要,让自己变得沉着平静和勇敢厚重也是难能可贵的。
不需打听他经历的婚姻,眼前这位娃子毕竟和水灵灵的小兰生活了二十年。他们爱过,恨过。过去轰轰烈烈的恋情到今天无言的结局,既不是始乱终弃的悲剧,也不是美满幸福的喜剧,他们用相携走过的二十年的经历,写出了人生的平实。我敬重这样的兄弟姊妹。我无权评价他们婚姻的是非曲直,因为我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肩负过如此沉重的生活负担和社会压力!我只是从心地里祝愿我的这两位朋友在今后的人生中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