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湾知青传奇（31）
陈新贤一阵朗笑：“小伙子，机灵鬼呀!既然证据确凿，又有言在先，我看该咋办就得咋办喽!”
天宝这时申辩：“我再耍赖也不能在陈书记和唐总指挥面前耍呀，说不定是什么时候无意落下一张牌，栽赃也要重罚的!”
徐杰和姚老九齐声道：“做了手段不承认，情节严重!”
陈书记笑脸望着他们，觉得这些年轻人真是可爱，便调节道：“我看这是一场说不清打不完的官司，我这个县官也难断呀!”大家觉得在书记面前吵吵嚷嚷不成体统，都静了下来。 提起官司两字，天宝想起了白云飞，心想，和书记聊天儿不能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如和他聊一聊白云飞。问道：“白云飞的事陈书记一定很了解吧?”
这时紫玉和王兰闯了进来，天宝心里一阵高兴，这个话题紫玉是感兴趣的，大家可以一起在陈书记面前为白云飞说好话，便迫不及待地向她们介绍陈书记。
紫玉说：“我们方才到指挥部去了，想找陈书记反映点情况，他们说陈书记和唐总指挥到知青宿舍去了，我们估计有可能到这儿来了，还真让我们猜对了。”
陈新贤望着这两位要找自己反映情况的女孩子，他们和自己的小女儿差不多一般大，看上去却比女儿成熟老练，也非常朴素，都穿着缝了补丁的裤子。生为人父，一种长者的责任感驱使他慈父般地问道：“哦?要反映什么情况呀?”
紫玉说：“我们一起插队的白云飞，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在校时就是学生干部，三好学生，前几天公安局就凭他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话就给抓去了，我们都觉得这样做太不妥当，就想反映这个事儿。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写错几句话，批评教育也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影响他的一生呢?您是县里的最高领导，了解了解情况，说句话，把他放出来，接受领导和群众的批判，今后改正不就行了。”
天宝说：“我方才刚提个话头，也想和陈书记聊这件事儿，还没谈，你们就进来了。”他转向陈书记说：“我们确实都是这个想法，请陈书记考虑考虑我们的意见，对犯错误的人不能一棍子打死，陈书记是老领导，平易近人，一定理解我们年轻人，把他放出来照样可以教育他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的。”
小林听见大家谈起白云飞，在锅灶下添了一些柴禾，也进屋来插嘴道：“白云飞绝对不是坏人，我们都是同学，都了解他，陈书记相信我们，把他放出来吧。”
徐杰说：“如果他真是反革命，我们大家谁也不会说他是好人，陈书记一定要为我们年轻人主持公道。”
王兰道：“我们和白云飞在校时接受同样的教育，同一天插队到碌碡湾，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家庭教育和我们有区别，他生长在抗日老干部的家庭里，接受革命教育比常人还多呢。再就是他爱读书爱写日记，这倒成了罪过!”
姚老九觉得也应该说几句话，便道：“咱是个社员，没文化，可也算个青年人，也参加过揪斗反革命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我觉着白知青不像反革命。”
陈新贤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不知如何表态。想起王兰方才说白云飞是生长在一个抗日干部的家庭，便面向王兰问道：“你知道他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吗，是做什么工作的?”
王兰说：“他的父亲叫白山，原来在矿山当书记，前年病逝了，现在家里只剩他母亲和一个上学的弟弟。按说白云飞可以照顾留城，可是他响应号召插队务农，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陈新贤心头一震，已经明白这个被逮捕的白云飞是自己已故战友的儿子。
白山和陈新贤同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曾经在一个团里打过日本鬼子，只是早期互相不知姓名。陈新贤担任农业局长的时候，有一次县里拥军优属开座谈会，两人闲聊，彼此才认出来，两人都很兴奋，想不到昔日战友在一县工作多年竟不知道，那以后他们常常往来，一起回忆枪林弹雨的岁月。那时候小飞还不满十岁。以后陈新贤当了县委副书记、书记，再后来他被打倒靠边站，看望白山的机会少了。白山追悼会那天，他正在接受造反派批斗，他为没能参加老战友的追悼会难过了好些天，后来去看望过这位老战友的遗孀，也见到了小飞，已经粗壮得成了小伙子。
一股苦涩的唾液涌到陈新贤的喉嗓，这种事不像决定渡槽停工那样简单，这种事情在这个年月，即使自己不怕被打倒，一时也不能解决问题，也许会生出更复杂的事来。他望着这些天真的年轻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谈人世间种种复杂的关系，谈谈人生，谈谈那些心地不良，专弄是非的小人物和大人物，诸如有些人无事生事，有事化没事，大事可以弄成小事，小事又可以弄成大事，好事可以弄成坏事，坏事又可以弄成好事，然后以此说明白云飞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以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可以做些什么，结果会达到什么程度。可他又不想让这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过早地去了解社会不宜他们过早了解的一面儿。又不想让这些孩子失望，想来想去，说：“这件事也许不是我们县里可以处理的，但我一定把你们的意见如实向上一级汇报，以便公正处理。”接着又说：“如果你们大家说的都是心里话，是真实思想，你们可以联名写个材料，寄给县知青办，由他们提出问题就更好解决了。”
大家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陈书记，说：“我们相信陈书记，我们一定写份材料。”那场面很是庄重严肃。
“饭糊了!”徐杰高声提醒小林。小林一扭身跑到外间屋掀开锅盖，只见一锅苞米碴子粥已过度粘稠，白色的蒸气和白色的烟搅在一起腾腾上冒，顿时，屋子里充满了白色雾体，小林慌张地忙碌起来。
陈新贤、唐玉军和几位知青吃了顿糊味粥，但陈新贤心里觉得有种少有的平衡。知青们很高兴，尤其陈书记临走的时候告诉他们，大会战从明天起停工，于天宝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欢呼，恨不得马上打点行装，离开这个鬼地方。徐杰高兴中带点遗憾，于天宝躲过了做饭一周。（31）
碌碡湾知青传奇（32）
9
次日早饭刚过，有些人到大会战指挥部问询出工补助，唐玉军说：“突然停工，补助的款项还没拨下来，以后拨下来按人头再分拨给你们所在的生产队，到时候你们和生产队算账吧。”有人愤愤地说：“就毬四毛钱，说了还不算。”有人无可奈何地说：“以后算就以后算吧，只要不黄了就行。”
人们打点好行李衣物，或坐本队牛马车，或步行，各奔东西。虽然来的时候经过了反复动员，走的时候却十分简单，说走就走。
不少房东忙着收拾刚刚空出来的房间，看那些臭鞋烂袜子，破瓶烂罐子还有没有能用的。工地上已无往日的喧哗，只有十几个人在清点抬筐、扁担、铁锹、镐头等施工用具，等把这些工具收拾完了，再找个地方存放起来，他们也就完成了任务，该回家了。
唐玉军很有情绪，说停工就停工了，不少扫尾工作要由他来处理，让人心烦，尤其是自己下一步干什么，上级做何安排成为他迫在眉睫的问题。今早陈新贤离开这儿的时候，他本打算就此问题和陈书记谈一谈，想起昨天一天的接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是部队下来的干部，无论干什么上级总会做出安排，他这样宽慰自己。
现在，他坐在那里点燃了一支烟，无甚主题地东思西想，突然他觉得应该给刘长民打个电话，说一下这儿的情况，也顺便请这位老同乡、老同学，也算是老朋友考虑关照一下自己的工作安排问题。
那年月没有程控直拨电话，指挥部的手摇电话也是因斗争需要临时安装的，好在总机值班员都受过专门训练，上级领导多次指示他们，大会战指挥部以及领导人的电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优先接转，这是严肃的政治纪律。因此，电话很快接通，话筒里传出刘长民的声音：“哪位?”
“我，唐玉军啊。长民书记吗，身体好吗?”
“哦，还好。唐总指挥呀，什么事打电话呀?”
“陈书记昨天来工地，已指示我们停工了。”
“什么?停工了?”刘长民惊讶地问。
“怎么?您不知道吗?”唐玉军反问。
“哦，陈书记走时并没说过停工，也许和别的领导谈过此事，要么就是他个人作出的决定吧。”
唐玉军从电话里听出刘长民对停工的不满，当然也是对陈新贤的不满，一时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刘长民又问道：“陈书记现在走了吗?在工地都谈了些什么?”
唐玉军不知从什么时候悟出这样一个道理，他认为上面头头闹矛盾有时候对下级有好处，他曾听刘长民当他面儿说过陈新贤种种坏话，于是他添油加醋地说：“今早离开这里的，在这儿主要谈冬季施工不适时机，是有人搞形式主义，这话长民书记要多考虑哟。他对知青工作满有兴趣，听了不少知青反映情况，主要是白云飞的事儿，好像对他的处理不太满意，还让知青们联名给上级写信呢!”
“情况属实吗?你在场吗?”刘长民追问。
“是我陪陈书记在知青宿舍吃的饭，这些话都是在知青宿舍说的。”唐玉军答道。
“老唐呀，斗争复杂呀。”刘长民语重心长。
唐玉军说：“长民书记放心好了，我受党多年教育，知道应该怎么做。”稍停，又说：“大会战停工了，我这个总指挥也就当到头了，我的工作问题还请长民书记多费心喽。”
“你放心，有我刘长民在，一定会妥善安排的。”
电话搁了，唐玉军心里似乎舒畅了许多。
刘长民放下电话心里也是一阵高兴。方才和唐玉军对话时，在大会战停工问题上表现出的那种不满意的口气，完全是故做姿态，是说给唐玉军听的。他想取代陈新贤，当然知道这并非是件简单的事，要有群众基础，特别需要一些中层干部的扶持和配合。（32）
碌碡湾知青传奇（33）
仅用几天的时间，在刘长民的主持下，对白云飞的出身、家庭等情况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本想借白云飞的问题，表现一下自己在阶级斗争面前的态度、立场和能力，在一定范围内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这是高就的资本。他又获知白云飞故去的父亲与陈新贤有着密切的关系，据说前不久陈新贤还看望过这个书写反动日记的政治犯的母亲，这使他更加兴奋，他勾勒出这样一幅带有浓浓政治斗争色彩的图画：陈新贤与白云飞的父亲早年就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共同的阶级利益使他们成为知己。在大好形势下，他们当然对党中央现职的高层领导不满，常常聚在一起倾谈。白云飞做为一个中学生，在旁边听的次数多了自然形成与他们同样的意识，并写到了日记本上。这个反动日记被发现，陈新贤为了保存自己，极力化小白云飞的反革命事实，阻止他向上级汇报，又以搞调查研究为名，接触和白云飞在一起的知青，以县委书记的身份，要挟、煽动和授意这些不成熟的知青写联名信。对现实不满的另一表现是千方百计阻止大会战，压制群众积极性，以至后来强迫大会战停工……
想到这里，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过去他对陈新贤的态度还有些顾及，尽管自己做官的欲望较常人强烈，但陈新贤毕竟是刚刚恢复的县委和革委会的第一把手，而现在他已没有什么可顾及的了。他决定就此问题向上级做一次汇报，不仅要口头汇报，也要有书面材料，还指示司法部门，对白云飞的反动事实进一步调查，找出后台。一个不满二十周岁的年轻人竟敢反对党中央副主席，绝对不能没有后台，而且这个后台绝对是陈新贤。他确信自己被提拔被重用的日子就在眼前。
大会战停工了，知青们欢天喜地的返回碌碡湾。胡队长特地通知知青们可以休息三天，说备耕生产虽然很忙，但不在乎你们新来的知青。过去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每年也照样及时完成备耕生产任务，到时下种，长出小苗苗来。有几个知青想表现一下接受再教育的积极性，打算不休息，但受到另外一些知青的白眼挖苦，加上白云飞事件的影响，团支部也无人组织开会，于是他们也就没有勇气非得表现自己了。
知青们休息起来，并没什么事可做，爱干净的洗洗衣服，邋遢的坐在一起玩扑克，女知青大都打毛衣，或到房东屋里东西南北地闲扯，也有翻闲书睡懒觉的。
紫玉让大林起草联名信，大林以种种理由推辞，紫玉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自己动笔，写毕让于天宝等人传阅修改，定稿后便让知青们一一签名。结果，有不少知青打了退堂鼓，怕将来担政治责任影响前途，只有八人签了名。紫玉想了想，姜棋还没有通知到，不过此人胆小怕事，干脆算了，又一想反正要给皮二嫂针灸，姜棋就住在皮二嫂对屋，顺便问问他也未尝不可。
姜棋高度近视，人们原本叫他大近视，后来人们错叫他大进士，因为他长得过于文质，说话咬文嚼字，发言时连标点符号都要表达出来。时间长了，人们不知到底叫近视还是进士对他更为合适，但也无人论证，反正进士和近视同音。
大进士姜棋可谓怪人，不关心政治，从不与人口角闹意见，他说天下哪有什么坏人，所谓坏人不过是书本上的夸张塑造。他爱抠书本，自学数理化，并且曾做过作家梦，想写一部小说，到碌碡湾以后发现自己生活底子太薄，所构思的故事和情节很缺欠，当他对碌碡湾、伤心河产生兴趣以后，便决定暂不写小说，莫如下力量去整理伤心河的传说，有朝一日付梓出版，其价值绝不亚于一本平庸小说。
他已搜集了不少有关伤心河的传说，好不容易休息几天，并且同宿舍的高亮、杨月明和郑海都相约出去玩耍了，便抓紧时间整理那些记录在小本上的故事。可是房东皮二嫂母女俩从早上就吵架，而且吵得很厉害，他一字也写不下去。他想过去劝解，可是想了许多劝解词都觉不妥，因此一直没有过去。
皮二嫂生性泼辣倔强，她有个女儿叫小花，今年十六岁，那性格脾气完全随了她，娘俩若是吵嘴，一个比一个厉害。自打知青来碌碡湾，小花对知青们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知青们刷牙，她和一些孩子围着看，有的孩子见他们拿个带毛的东西伸进嘴里锯拉锯拉就出来一些白沫沫，都恶心得要吐，有个男孩子纳闷：“啥球东西，插进去就整出些沫子来?”小花虽然也弄不清是啥东西，但她看出了门道，冲那孩子说：“啥也不懂，看不出那是洗牙吗?”没过几天，她大着胆子和住在他家西屋的知青大哥们要那洗牙的毛刷刷和能变成白沫的东西。皮二嫂知道后骂了她一顿，她极不服气地争辩。（33）
碌碡湾知青传奇（34）
今天吵嘴也与知青有关，皮二嫂觉得姑娘大了该穿件衬衣，攒了三块多钱，让小花到供销社去买块花布，可小花却买回一块白布。皮二嫂说白布爱脏，让她拿回去换花布回来，小花不从。皮二嫂说若不去换我就给你染成蓝色，小花更不从，理由是知青大哥大姐们都穿白衬衣。皮二嫂说你穿得起洗得起吗?几个鸡蛋才能换回一块肥皂!小花说不用肥皂也能洗，再说我的衣服我自己洗，用不得你洗，我能洗得干净。皮二嫂气得要揍她，还说你什么都和知青比，你比得了吗，你知不知道，人家城里人骑马布子都是用好多钱一张的纸，一天要换好几张……娘俩越吵声音越高。
大进士越听越觉不舒服，在屋里来回走，双手合在一起来回磨擦，继续考虑怎样过去劝解。终于想好了几句话，便启步来到皮二嫂的屋子。皮二嫂和小花都愣了，原以为他们都出去了，不想还有个人留在屋子里，若知他在家，娘俩也许不至于高声吵闹了。
皮二嫂和小花不好意思地瞅着大进士，大进士推了推眼镜，开口道：“白色纯洁，花色艳丽，小花姑娘既然喜欢纯洁，二嫂何必强求艳丽。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况且母女俩因区区小事而口角，有伤感情，无利和睦，若此事外扬，不免要贻笑大方之家喽。”大进士咬文嚼字，确实把劝解的意思都表达出来了。可是皮二嫂和小花都似懂非懂，只是“有伤感情”四字听得真切，想来确是这么回事，何况方才吵闹，说了些不该当着外人说的话。皮二嫂无语，小花在一旁抹眼泪。大进士对小花说：“小花妹妹不要难过，我这里有块白布，比你那块还好，是我妈给我带来准备替换被头用的，其实也用不着，送给你吧。”
小花破涕为笑：“谢谢姜大哥。”皮二嫂有点难为情地说：“这多不好意思。”这时，紫玉背着药箱给皮二嫂针灸来了。大进士如释重负，道一句：“二嫂要行针医病，我不便久坐。”便回到自己的屋里找出那块白布给小花，然后继续整理伤心河的传说。
紫玉这几天等着家里拍来电报，好有个理由请假回城，以免别人说自己表现不好。因此几天来心情急躁，大林催她抓紧写讲用稿，可她一个字也写不下去，除了每天给皮二嫂针灸治腿病，又想和王兰一起去看一次晓珍，又想去大队合作医疗站进一步接触张耀先和赵大姐，但因联名信签名的事，使她什么也没做成。她不想做什么讲用，可是为了影响又不能推辞，越发心烦。
给皮二嫂扎完针，她准备到姜棋的屋子里去谈签名的事儿。姜棋虽然是知青，而且就住在皮二嫂的对屋里，但她总觉得这人古怪，平时很少与他讲话，若是没有签名的事，她绝不会有到他屋子去坐的想法。她又突然觉得，像大进士这样的怪人，可能会有超过常人的思维，莫如就白云飞的事儿和写讲用稿的事儿和他聊一聊，也许会有些帮助。
紫玉第一次来大进士宿舍，炕上不太整齐地卷着四卷行李，凌乱地扔着几本旧书和未及洗过的袜子，还有脏衣服、饭盒子。地下，东面是两个大小不一的旧箱子，西面是一只提箱和一只还算美观的木箱，墙上钉了不少铁钉，挂着衣服，帽子和兜子。显然，这些东西是住在这个房间里四个知青的四份家当。此时大进士坐在东侧地上的一只木墩上伏箱写字，见紫玉进来，腼腆地起身道：“欢迎，欢迎!”瞄一眼凌乱的土炕，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显得很不好意思。
大进士方才伏箱写字的上方，贴着一张约八开大小的欧体条幅，字迹整齐刚劲，紫玉细看，写的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姜棋录自《孟子·公孙丑》。她毕业前听班主任老师讲最后一节课时曾引用过其中几句，听起来也还顺耳，原来是孟子的语录，这种之乎者也的古句子贴在这里与知青的身份是否协调呢?转而一想，这倒适合此人绰号，难怪人们叫他大进士，便说：“这是你写的?”
大进士答道：“是我写的，请勿见笑。”
紫玉说：“这种之乎者也的东西贴在这儿好吗?”
大进士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高亮、郑海他们也反对我往墙上贴，但我非常喜欢孟子这段话，就写下来贴在这里，这一块是我的领空，他们就管不着了。”
紫玉觉得很有意思，问：“你们还分什么领空领地吗?”
姜棋依次指着炕上的行李、地下的木箱、墙上的杂挂说：“这是高亮、这是郑海、那是杨月明……”紫玉忍不住笑了起来。（34）
碌碡湾知青传奇（35）
紫玉再看箱上，有一摞书，其中一本看上去十分破旧，没有封皮，书角卷皱，只是书脊上“神曲”两字可辨。紫玉越发觉得此人古怪得不适时事，墙上写的、案头放的都是时下批判过的东西，他却当做宝贝冠冕堂皇地张贴摆放在这里。她只知道《神曲》是个叫但丁的外国人写的书，至于什么内容她一点也不知道，便拿过书问：“这是你看的?里边写些什么，有机会给我讲一讲怎样?”
姜棋道：“要是你愿意，有空一定讲给你听。”好一会儿，紫玉才扯起正题。
果然大进士姜棋出口不凡，当提及白云飞时，他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反革命，你我和他都是同学，理应帮他。不过，就你我力量，是力所不及的。以古喻今，这种事要么请有名望的人为他说话，要么你我出人头地，能左右当权人士，这样才能还其公道，使白云飞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听说上级要你去给人讲用，这倒是接触上级的好机会，可以向当权人士进言，事态才会有所转机。”
紫玉第一次对大进士有了好感，觉得他说话很在理，讲用材料不仅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便说：“我本不稀罕给人做什么讲用，还想推掉这件事，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非写好不可，可我上学时文科就不好，写作文总是将就及格，您能否帮忙写这个讲用稿?”
紫玉本是试探，不想姜棋一口答应：“如果你信得过，就让我试试，不过这种事不宜讲与他人。”
紫玉道：“那是当然。”
更出乎紫玉预料的是，大进士竟毫不犹豫地在联名信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该说的都说了，已无话可唠，大进士便下了逐客令：“孤男寡女不宜久在一起，瓜田李下，不便涉嫌。若无它事，请紫玉同学忙自己的事情去吧。”紫玉再次心想：怪人。
知青们就这样似悠闲似紧张地休息了三天。
李大林替代白云飞当了碌碡湾知青的负责人，他虽然近期没有组织什么公开的活动，但他雄心勃勃，不仅很快写完了自己的讲用稿，同时，按县知青办孙主任的嘱咐，考虑好一种知青安家落户的新形式：把全公社的知青集中在一起，建立知青队或者叫知青集体户，当然自己要做户主。他把这个想法也写成了文字材料，准备逐级上报。还准备安排知青们每人写一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文章，开会交流，然后在生产队的会议室里办个活动专栏壁报，把大家的文章都张贴上去。这些事，应该和团支部研究共同安排。他之所以想到团支部，其实与周紫玉有关，自从白云飞被警察抓走以后，紫玉便很少光顾他的宿舍，所以他感到缺少点什么，总想接触紫玉。
这天午后，大林拿个记事本，兴致勃勃地准备到紫玉的宿舍。他上午已经和胡队长打了招呼，说下午知青团支部的成员和自己要开个会。胡队长虽然爽快地答应了，并按队里规定干部开会可以记工分，但也提醒说：“以后尽量不要占用干活的时间开会。”大林说：“情况特殊，事情紧急，不然绝不会占用劳动时间开会。”
大林刚走出生产队的大门，迎面走来三个人。大林一看，是唐总指挥，另外两人似乎面熟，便和唐玉军打招呼：“唐总指挥也清闲了，有空到我们这里来真是难得。”说着引他们三人返回宿舍。
进屋落座，唐玉军指着一位三十多岁，身穿黄上衣的人说：“这是咱公社党委秘书黄清同志。”又指了指另外那位五十多岁身穿蓝上衣的人说：“这位是行政秘书陈建东同志。”接着又向两位秘书介绍李大林。
黄陈二位秘书十分热情地和大林握手，并说：“听唐书记介绍过你的事迹，上边都知道了，我们还不知道，真是官僚主义!”那表情十分真诚。
大林说：“哪有什么事迹，两位领导过奖了。”他望一眼唐玉军，疑惑地问：“方才是称唐书记?”
黄清马上意识到大林还不知道唐玉军已到三湾公社任了书记，便说：“唐总指挥现在已经是咱们三湾公社党委的第一副书记了，当然也是革委会的第一副主任。昨天到任，今天就让我们带他到公社临近几个大小队转一转，还特别要来看你。”黄清特意把第一两字说得清楚响亮。（35）
碌碡湾知青传奇（36）
大林感动地说：“唐书记刚刚上任，就想到了我们知青，可我们的工作差距很大，真是惭愧。”停一下说：“在工地时知青办孙主任布置的几件事我们都做了，今天我们团支部正要开个会，然后向公社领导汇报，正巧你们来了，干脆和我们一起开会吧。”
唐玉军说：“我们还有其他事，后天下午你到公社找我，咱们详谈。”
黄清在衣兜里掏出一封电报，说：“这是你们知青周紫玉家里来的电报，麻烦你转交给她。”说完，三人去办其他事去了。
唐玉军今天出来到临近各队走访，其中有个内容是想见见李大林，并约定时间谈一次话，这是刘长民几天前电话授意的。
那天刘长民放下电话，当即考虑了唐玉军的工作安排问题， 经过深思熟虑和某种需要，决定让他到三湾公社去当第二把手。此事本应待陈新贤回来以后研究决定，但他又想，陈新贤一个人可以做主停止大会战工程，那么我一个人同样可以决定这样一件小事。况且，他已把向上级报告陈新贤涉嫌政治犯白云飞的材料寄了出去，说不准市里马上会停止他的工作。他指示组织部门发文，并指示先用电话通知三湾公社的其他领导和正在大会战指挥部处理扫尾工作的唐玉军本人。
大概组织部门的电话刚刚打完，刘长民又亲自给唐玉军打了电话，他们谈了近半小时，他首先用十分关照和负责的口气问唐玉军对工作安排是否满意，唐玉军用十分感激的言词做了表示，然后刘长民说：“老唐呵，安排你到三湾公社工作可是领导上对你的信任噢，任务很重，那里的知青工作就很有特色，出了一个重大政治案犯白云飞，省市都有批示。可我们有些干部在此事上做手脚，这绝不是一般问题，我收到过李大林的来信，也就是举报……”说到这儿他觉得不妥，停一下又说：“有人利用知青在白云飞问题上做手脚，我们也要调动这样的知青配合我们工作嘛。那里的知青工作一定要你来分管，可安排时间和他谈一谈，青年人是不可低估的力量哟!”
刘长民做为县委副书记，对一个小小知青这样重视，唐玉军当然要捉摸其中奥妙，很快，唐玉军便意识到刘长民醉翁之意不在酒，谈李大林意在白云飞，通过白云飞去整陈新贤。唐玉军佩服刘长民这种领导艺术和工作手段，相信这座靠山将来必成气候。他本来也欣赏李大林，便说：“长民书记放心，在大会战工地时我接触过李大林……”话很投机，又谈了一些其它问题，刘长民十分满意地搁了电话。
大林送走唐玉军三人，再度出门去紫玉宿舍。
团支部原本三人，走了白云飞，只剩下紫玉和书君两人。
这个小会开得不理想，气氛压抑。
那封联名信虽然已于几天前分别寄给了县、市两级知青办，但无意中又址起这件事，大林为此申明和强调自己并不是不关心此事，说：“联名信不一定所有知青都签名，那样反而不正常，政治斗争要讲究方法策略和手段，并要留有余地。”
紫玉对大林的印象既不像白云飞，也不像姜棋，总觉得此人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尤其他看人时的那种眼神。不知别人是否有同感，那双眼睛应该说是很漂亮的，但他总爱鬼鬼祟祟地去看女生，看你的时候就会使你讨厌。他抢救小宝的先进事迹感动过紫玉，尤其是后来团支部组织知青向他学习，改变了她不少看法。这一次他不在联名信上签字，使她不满，所以她的话很少。
会议转入正题，大林谈完自己的想法，同样没有以往团支部开会时那种说说笑笑的气氛，但紫玉和书君也没提出什么不好，就算通过了。
大林本想借机与紫玉攀谈，以便让她进一步了解自己，创造出像白云飞和她在一起时那种情景，来之前还特意想了一些话题，现在的窘迫尴尬，使他失望。临行，他拿出那封电报递给紫玉，说：“你家伯母病了，要你回去看望。照顾父母是做儿女的责任，你就早些动身。方才说的那些事情，我和书君会认真做好的。我有个姨妈在县二院内科当主治大夫，需要的话可以去找她，就说咱们是一起插队的同学。”
紫玉看了电报，内喜外焦，说：“我妈心脏不好，可能又犯病了。”她掐算一下日期，又说：“后天才有班车，明天和胡队长请假，我后天回城，你们家里若有什么要办的事情，我可以借机帮办。方才说的那些事情，可真指望不上我了。”（36
碌碡湾知青传奇（37）
10
碌碡湾早炊的烟火，烧红了一轮圆圆的太阳。
紫玉起床，简单地洗漱梳妆一番，便拿着电报去找胡队长请假。电报这玩意湾里多数人只是听说过，胡队长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拿过来仔细看了半天，说：“电报就是这东西呀，原来也没甚稀奇。既然来了电报，你就回去看一看嘛!”
紫玉谢过胡队长，返回宿舍，她准备临走再给皮二嫂针灸一次，同时再嘱咐一下大进士姜棋关于写讲用稿的事。下午动身，到晓珍那儿看看，晚上可以住在晓珍那儿，赶班车近便。她到皮二嫂家的时候，正赶上大进士他们扛着铁锹从院子里出来去上工。姜棋见紫玉来了，和同伴说：“你们先走，我向紫玉同学要几片药吃，随后就到。”
大进士姜棋返回屋里拿出一叠写好的稿纸，交给紫玉：“讲用稿写完了，本人文笔笨拙，思想落伍，定有很多不当之处，需您过目修改方能呈报审定，完了。您给几粒镇痛片。”
紫玉想不到姜棋这么快就把讲用稿写完了，十分感激，从药箱里拿出几粒白色药片交给他。说：“我母亲有病，来电报让我回去看看，队长已经准假，我准备明早回城，你有没事情要办。”
姜棋摇头道：“护理令慈重要，即便有事岂敢屈劳芳趾，无事无事。”说完扭头追赶上工的伙伴儿。
紫玉又一次自语：“真是怪人!”不过，她对大进士姜棋越发有了好感。
给皮二嫂扎完针，紫玉打算抓紧回去，除了准备回城穿戴的衣物，也想看一看大进士写的讲用稿，若有不妥再设法和他讨论。
皮二嫂听说紫玉要回城，想起这些天紫玉姑娘不辞辛苦，不分早晚给自己行针医病，心里非常感激，非要给紫玉煮几个鸡蛋带上。紫玉说还有不少事要办，煮鸡蛋还要时间，况且我坐车时从来不吃东西，皮二嫂说：“不煮鸡蛋的话我给你舀点绿豆，绿豆去火解毒，你妈有病正好用得上。”她说话快，动作也麻利。说着话已经在地下的墙旯旮里找出一个很小且带着补丁的布袋，里边大约有四、五斤绿豆，她大方地倒出一半，用块旧纸包了，硬塞给紫玉。紫玉心里热乎乎的，不好再说什么，拿起绿豆说声谢谢皮二嫂，便急忙辞别。
紫玉回来，房东拿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和一张纸条交给她说：“方才李知青来了，见你不在，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紫玉接过一看，信是大林写给他在县二院当科主任的姨妈的，不用看内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那纸条是写给自己的，有两个内容，一是回城给伯母看病可拿着我写的那封信去二院找我姨妈，二是让她有时间到知青办见见孙哲主任，把我们建知青集体户的事和他汇报一下。紫玉看完放在一边，又拿出姜棋为自己写的讲用稿认真看了起来。阅后，竟挑不出任何毛病，无论谋篇、结构，还是遣词造句都那么恰当，尤其是事迹的陈述，非常得体，把为晓珍接生的事做为主要讲用内容，前后铺垫合情入理，连给皮二嫂针灸的事都写进去了，就连自己读着都觉感人。更精彩的是结尾部分，不仅恰当地引用了毛主席语录，并不让人反感不使人讨厌地表达了自己要当一名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医务工作者的愿望和要求。她十分满意地露出笑容，把讲稿小心地折叠起来，和大林那封信放在一起，装进一只准备携带回城的挎包里。
下午四点左右，紫玉到了晓珍家里。
由于赵万祥身体不好，他们夫妇近日没有出工劳动。见紫玉来了十分高兴。晓珍问：“上次不是说和王兰一起来么，她怎么没来?”紫玉说：“我家里来了电报，我妈病了，让我回去看看，便一个人来了，今晚想住你们这儿，明早上车方便。”还说：“有个事要告诉孟姐，你听了一定高兴。”
晓珍忙问：“什么事儿?”
紫玉说：“以后有可能咱们全公社的知青都集中起来住在一起，是我们提出来的，还写了材料，叫集体户。大家住在一起吃饭有食堂，像你们若是生儿育女还可办托儿所，这样就免去不少生活上的麻烦，咱们也能有充足的时间唠嗑、学习、娱乐……”
晓珍激动半天，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不现实，说：“像我和万祥两人就得占一间房子，哪有那多的房子呢?”
紫玉说：“只要领导上同意，到时自有办法。”
晓珍笑着说：“那你们可要多使劲了，要是咱们真能住在一起就好了，起码咱们姐妹每天都能见面说些心里话儿。”（37）
碌碡湾知青传奇（38）
赵万祥一直呆憨地陪坐在那里。紫玉进来时他脸上有过笑容，后来便只听她们说话，没有表情，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紫玉通过这个直观印象，以及他那灰呛呛的脸色、沉陷的眼窝和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的病还没见好，想问一问，又觉得不宜当着他的面问，因为这种病人就怕别人说他有病。紫玉面向赵万祥说：“赵大哥你看怎样?”赵万祥愣了一下，接着频频点头：“很有必要，很有必要!”那慌慌张张的神态，那愣头愣脑的表情，那刻板机械的答话，让紫玉心寒。她看一下晓珍，虽然晓珍表情如故，但不难看出她的心在流泪……
晚饭后，晓珍对赵万祥说：“紫玉今晚睡咱家，你到隔壁刘四大哥那儿借一宿，我听说刘四嫂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赵万祥点头同意后，又和紫玉说：“你一个人随便坐一会儿，我和万祥到刘四哥那儿安顿一下。”
紫玉过意不去，说：“干嘛要去借宿呢?上次我们大家不是住在一起的吗。”又指了指炕的一头，说：“和上次一样，我睡在那里，你俩睡在那里，不就完了吗。我都不介意，你们还考虑那么多干啥。”
晓珍给紫玉一个眼色，说：“你甭管，听我安排就是了。”紫玉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晓珍回来了，紫玉忙问：“方才你给我使眼色是啥意思?”
晓珍说：“唉!万祥在跟前不好说，头几天他整宿的失眠，半夜起来出去瞎转，丢三落四，每天就会反复说那么一两句话，这两天稍好一点，我在他面前从不敢提他有病。我想，他到刘四哥那儿一方面他们可以唠唠嗑，男人在一起有男人的话，这对万祥的病有好处，你若不来，还真没理由让他去那儿住一宿。我怕刘四问起他的病，特意过去嘱咐了他，因为一提起他的病，他就病得更厉害了。另外万祥不在这儿，咱们姐俩也随便聊聊，他在这儿，咱俩说话总得注意着，怕刺激他的情绪。”
紫玉见晓珍为赵万祥如此用心良苦，打心眼里敬佩，心里说：“真是天底下第一的好女人。”
夜，紫玉和晓珍躺在炕上亲姐妹般地说话儿。紫玉让晓珍讲一讲她和赵万祥的恋爱。晓珍很兴奋地讲了她们的婚恋过程。
紫玉调皮地问：“你们结婚之前有没有那个事呀?”
晓珍明知故问：“傻丫头，哪个事呀?”
紫玉说：“你还装傻，连那个事也不知道哇。”
俩人咯咯一阵笑，末了，晓珍说：“万祥是天下第一老实人，待人忠厚，婚前他连碰我一指头都没有。有次我们说话离得很近，我要和他亲吻，他瞻前顾后，四处撒觅，使劲吻我一下就躲得老远，还出了一头汗，那样子叫我好笑。”黑夜里紫玉听得一阵脸红。停一会儿，晓珍叹口气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万祥这个样子，我真担心，以后可怎么办?”
紫玉说：“孟姐，你们是北京来的，为什么不回北京去治疗呢?北京是首都，大医院多得是，像他这种病也许很容易就能治好。”
晓珍说：“不是没想过，但还是觉得不回去的好。他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上了岁数还常常去接受批斗，我的情况和他差不多，我爸是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海外关系。更主要的是双方家里都不富裕，我们回去帮不上家里什么，反而要花钱，给老人们添麻烦，况且万祥从不承认他有病。说实在的，北京是大都市，又是我们从小生活的地方，做梦都想回去，可我俩都快半辈子了，混得这么寒酸，弄不好不仅治不好病，还要添病。”
紫玉想了想，晓珍说得确有道理，但如此下去咋也不是办法呀，便说：“能不能找个门路回城呢?赵大哥有病，连知青办的孙主任都很同情，办个因病回城总还可以吧。”
晓珍说：“更办不得，回城待业就等于靠别人养活，何况我们已婚，在家里吃闲饭是个什么滋味?莫如在这里靠我们俩人四只手自己养活自己，生活清苦一些，心情却好些。特别是村里叔叔大爷、大娘大婶对咱们都不错。几次招工都因政审不合格给退了回来，我们较早地结了婚，也就是铁了心在这儿安家落户了，你说不铁心还指望什么呢?
“过去我曾想过，人的生活尽可简简单单，生命却不能平平庸庸。刚来碌碡湾时，有理想和追求，有美好的憧憬，想干出点名堂来，可时间长了，才觉得理想是理想，和现实差得太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阶级斗争激烈复杂，咱们无非是参加那些翻过来调过去的斗争会、批判会。我们来了四年了，穷山僻壤，还是老样子，参加了多少个大会战，还是年年如此，只是填饱肚子，遮住屁股。”她停一下若有所思：“不过认识你以后，我好像年轻了一些。你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们过去常常想象的新农村，可能经你们的手能变成现实。我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照顾好万祥，别再出什么差错，也就满足了。”（38）
碌碡湾知青传奇（39）
紫玉听了这番话，好一会儿没作声，有的地方自己有同感，有的地方觉得晓珍过于悲观，但总体说，晓珍有阅历，说的都是真实感受，于是想到了自己……
“睡了吗?”晓珍见紫玉无声，支起胳膊问道。
“还没有。”紫玉回答。
晓珍说：“不谈这些了，谈点别的吧，谈谈你吧，处男朋友没有?”
紫玉不知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出现了白云飞的影子。继而自责地想：想到哪儿去了，即便真能做到有难同当，也不是晓珍说的那种男朋友。说：“还没有。”
晓珍说：“听你说得这么勉强，不像没有，至少有了心上人了吧?”
紫玉说：“真的没有，以后如果有了，我一定先告诉孟姐。”
晓珍说：“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白云飞的影子在紫玉的脑子里一时抹不掉，她还是提起了白云飞：“孟姐听说过白云飞吧?”
“白云飞谁不知道呀，我说这人也有点毛病，干嘛要反对林彪，咱们知道啥呀!”
紫玉似在辩解：“孟姐可能不知道，我和他是同学，我了解他，这人很是正义，还有些侠气呢，写日记不过是他的癖好，他字写得好漂亮……绝不是反革命，我们都为他抱不平，还写了联名信，要求上级考虑他的一贯表现，释放他，或从轻处理。你说，如果我们要帮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
晓珍想了想说：“一般来说，这种事只能是同情，因为弄不好就会把你牵连进去，这是政治问题。”
“如此说来，这种事是帮不得的了?”紫玉说。
晓珍又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些年有些事情对于上边来说往往是一个人说了算。比如救济粮，公社书记说给哪个队多少就是多少，队长说给谁就给谁，结果该多给的没多给，不该给的倒给了，群众有意见也白搭，上级也不检查。再如咱们知青招工，管招工的人说招谁就招谁，说谁不行谁就不行，有意见也惹不起。所以我看，要真想帮他，不能在下边乱鼓捣，弄清谁管这个事，然后在这个人身上做工作，让他了解情况，促使他帮忙说话。虽然有些事名义上是集体研究，其实都是一个人说了算，集体研究不过是形式。”
紫玉联想起大进士姜棋的话，他们说的“当权人士”和“说了算的人”是一码事，她构想回去应该办的事儿。
这几天，知青们除了每天参加劳动外，按团支部的安排，写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文章，并在生产队那间多功能的会议室里布置了一个很漂亮的壁报专栏。
这天晚上，知青们在大林和书君的主持下开会，交流体会。体会文章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学到了贫下中农的好思想、好作风，自己如何克服怕苦、怕脏、怕累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和意识，今后怎样炼就一颗红心，两手老茧，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等等。有的很容易听出互相传抄的痕迹。只有大进士姜棋的体会文章别出心裁，有番新意。
他说：“我的体会文章题目是‘我和贫农学语言’，副标题‘拉和大的词性关系和应用’。”他用手庄重地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十分严肃认真地读道：“……有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贫农周青山老大爷在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工地给我们作报告时谈过‘拉’的问题，也就是拉屎的拉，可他后来又改用了“大”字，即大便的大。那么，拉和大，在周青山的嘴里都是表示排泄的意思，但他针对不同听众，文明地选择用词用字，这一点非常值得我学习。其实，拉是动词，大是表示事物程度的形容词，用拉字往往使人厌恶，在公共场合让人听了不舒服，而用大就不同了，还省略了屎字和便字，并能让人一听就懂，很了不起，贫下中农中蕴藏着我们学不尽的东西，今后我要虚心地认真地不断地向他们学习，句号。”有人早已笑弯了腰，他却一脸严肃，目不斜视地端坐在那里。
小林讨厌开会，并且逢会必打瞌睡，为此，大林多次说过他，今天会前大林还做了嘱咐。为此，他强打精神听这些没趣的发言，轮到自己时，也照着东拼西凑费劲巴力写的稿子念了一遍，更觉没趣。听了大进士的发言以后让他笑了半天，精神多了，可是再听别人发言还是那一套，便精力分散去想别的问题。（39）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0）
他和徐杰在大会战工地就知道那箱白糖让警察做为白云飞犯罪的物证拿走了，但回来以后，还是到那个秸杆垛边看了看，引起他后悔难过的不是那箱白糖，而是白云飞。他觉得白云飞是位不平凡的英雄，他的行为绝对是英雄才具有的本色。如果不是他为自己和徐杰挺身受过，凭那只手套，凭胡队长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迟早要把自己查出来。我对他无恩无惠，他却用这么大的代价保护了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为此他细细想了这件事，让他感到蹊跷的是白云飞的日记本怎么就到了警察的手里?必定有人反映上报，是谁呢?他把疑点缩小到白云飞同宿舍的于天宝和哥哥大林身上。于天宝没有机会，哥哥会不会借给小宝看病回城的时候……
他回忆和哥哥相处的十七年，他比大林小两岁，打他记事的时候开始，哥哥就是他的保护神，因为他瘦小，在上小学的时候同班的男孩子经常欺负他，每当他受了委屈都是哥哥替他找回公道。有一次哥哥为他和人打了架，鼻子出了血，弄脏了衣服，爸爸动手打了他，可他半字没提是为了弟弟打架。上了中学以后，同学们似乎都长大了，打架的事少了，但调皮撒野是未成熟男人的天性。夏天他们和同伴到小金河去游泳，到十几里以外的大山上摘山毛杏，秋天，偷瓜摸枣的事也干过，哥哥总是比同龄人聪明、机灵，也有胆量，为此赢得同伴们的信赖和崇拜。哥哥学习也好，中学时当了学生干部，爸爸经常以哥哥为楷模教导自己。然而，从爸爸被人说有历史问题并停止工作那天，哥哥似乎一下子变成了成年人，说话做事总是那么谨慎，同伴们再约他摘山毛杏、去游泳他都谢绝了，并且阻止自己去。学校动员毕业生插队的那阵子，哥哥总是少言寡语，在自己下乡去处的问题上，爸爸妈妈完全同意了哥哥的意见。插队以来，哥哥把妈妈带给他们两人很有限的钱几乎都花在了自己身上……
哥哥能做这种事吗?他不敢想，可是越不敢想，越是挥之不去，他尽力去想哥哥不会做这种事的理由：也许是某位村民、某一个知青别有用心偷走了这个日记本，然后通过邮局寄给上级。
想到邮局，他心头一悸，自己不是替哥哥邮寄过一个很大的信封吗，里边装的是什么，寄给谁的呢?他责备自己当时为什么没看一看。
会议已近尾声，他破天荒地没有瞌睡，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后来人们的发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坐不住，准备散会就去找大林。
大林宣布散会，大家各自把发言稿留下，三五成群回宿舍去睡觉，小林有意留在后面。见大家走完了，和哥哥说：“我有点事想问哥哥，你给小宝看病那天晚上，让我寄走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寄给谁的?”
大林愣了一下，这是他曾担心有人问起的心病，并常常为此困扰，今天小林问起这件事，他不知是小林自己要问还是别人让他来问的。
大林虽然很聪明，但一时经不起别人撩起这块心病，感到一阵眩晕，脑子一片空白，好在夜幕掩饰了他慌张的神态。然而大林毕竟是聪明的，这一切在倾刻间就过去了，他恢复了常态，并十分迅速地判断事因及回答这个问题的方案。他认为这件事只是小林自己要问，而且小林已经怀疑那个信封里装的是白云飞的日记本，但只是怀疑而已，并且说明小林在邮寄这个日记本的时候绝对没看收件人的地址和单位，否则他不会这样提出问题。
想到这儿，他口气自若，平静地答道：“你寄信的时候没看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吗?我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是还给同学周健的一本书。”
大林说得那么轻松，让小林确信不疑，尤其大林无中生有地加了“我记得当时不是和你说过”的那句话，更增加了小林的信任程度。大林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假话或者假设，重复的次数多了就会成为事实和真话。（40）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1)
11
紫玉回城，爸爸妈妈十分高兴，免不了儿女情长一番。末了妈妈才问：“为什么要家里给你拍电报，而且一定要说妈妈病了?”紫玉说：“因为我想你们，没有这样的理由，队长是不准假的。”妈妈说：“若是让人知道了影响多不好。”紫玉说：“妈妈心脏不好连我们同学都知道，我回来看你能有什么影响。”妈妈知道女儿一片孝心，满心欢喜，无话可说。
紫玉在家呆了一天，第二天就闲不住了，反复考虑大进士、晓珍和自己说过的话，进一步设计自己该做的事，先去找谁，后去找谁……
金山镇虽然比不得北京、上海，但它在北方却是一座历史悠久，人口较多的县级城市。城里的气候和乡下完全不同，不那么寒冷，一座座高大的烟筒冒出像云彩一样的或黑或白的烟雾，偶尔有颗粒状的烟尘落下来，不小心就能把人的眼睛迷住。街面上很是繁华喧闹，比乡下拥挤得多。在紫玉眼里，这一切都和她插队以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引不起她任何兴趣，她径直走进县知青办。
孙哲主任正坐在写字桌上看文件，他一眼认出了紫玉，笑呵呵地放下文件，亲切地和紫玉握手，并热情地问：“这不是周紫玉同志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说着，拿起茶杯给紫玉沏茶。
紫玉见孙主任这么热情，心里热乎乎的，一边打量孙主任，一边琢磨怎样和这位领导谈出自己要谈的问题。
孙主任好像比在工地时胖了一些，白净了一些。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只是下眼皮有点肿大下垂，但这样更显得慈祥和蔼。未及紫玉开口，他又说：“听说工程停了，你们现在忙不忙，累不累呀?生活怎么样?那个叫赵万祥的北京知青好些没有，你们常去看望他吗?我让你们考虑知青落户的形式问题，你们考虑过没有呀?”
紫玉说：“孙主任记性真好，这么长时间了，对赵万祥的名字还记得这么清楚，对我们知青真是太关心了。”稍停，又说：“大会战一停我们就回碌碡湾了，说忙也不算忙，每天做些铡草呀，送粪呀，修地埂呀这些农话。要说生活呢，比湾里的村民强多了，第一年是吃城镇供应的。”孙主任插嘴道：“明年就不供应了，可就完全靠自己喽!你们有思想准备吗?”
紫玉道：“我今天来看您，就想向您汇报上次您让我们考虑的事儿，我们想把全公社的知青都集中起来，建立知青队，或者叫知青集体户，自种自收自用，这样更能锻炼我们，也更好管理……”
孙主任很高兴：“哦，很好!你们真的动了脑筋，不过，这样是不是有点脱离贫下中农了呢?”
“我们想好了，请些贫农代表驻进集体户，另外，很多活动我们都得和贫下中农一起参与的，照样可以了解贫下中农和向他们学习!”紫玉补充说。
孙主任想了想又说：“你们的安家费不知花了多少，如果盖些房子不知够不够用?我看这个想法非常好，值得研究。你们和当地领导交换过意见吗?”
紫玉说：“大林写了一个报告，我们都同意，这两天就上报公社。”
孙主任说：“好，你回去和公社领导说我对这种想法很感兴趣，让他们附个材料把你们的报告尽快报来。”
孙主任再次提起赵万祥，紫玉说：“赵万祥的病时好时坏，这种病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也不是仅凭大夫就能治愈的，最好的良药是精神愉快，我去看过他们，尽管他总是重复那么一两句话，却也能看出他的思想压力太大，精神负担太重，对自己境遇和时事绝对有超人的想法，但这种性格内向的人只能把一切都埋在心底，不外露。他爱人是个很了不起的女知青，对他特别照顾，要么就更惨了。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孙主任说：“有啥不可说的呢。”
紫玉说：“孙主任这么关心我们知青，能不能照顾他们夫妇一下呢，比如招工回城，安排个适当的工作?”
孙主任说：“我知道赵万祥的情况后并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要有机会，也就是说上级要有招工政策。另外，招工是有好多条件的，比如群众推荐、政审、身体健康等等。所以一定要转告他们，把病治好，要不然即便有招工机会想照顾都照顾不成。”
紫玉点头道：“孙主任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就不必我们多说了，不过有个情况还得和孙主任说一下，以前招工时，群众推荐过他们，说政审不合格给退回来了。”
孙主任说：“我也听人说过，现在咱们有些同志就爱小题大作，针眼大的事能说成比锅大，父母历史上有过污点毕竟是上一辈人的事，他们无法选择出身，只要本人积极向上，要求进步，表现好就应该考虑。”孙主任很气愤。
“就是嘛，我看咱们现在的领导要是都和您这样理解人就好了。”紫玉说。
孙主任很高兴，紫玉说自己理解别人，也说明自己已被别人理解。
紫玉见孙主任高兴，更不拘束，转入她要谈的主题，但尽力表现得轻松，问：“白云飞的问题真的那么严重吗?真的会判刑吗?”(41)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2）
办公室里本来没有别人，孙主任却环视一下周围，把半开着的门关上，给人一种神秘感。他想发一次脾气，让紫玉更全面地理解自己，想说这是有人小题大作，搞文字狱!转而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敢十分仗义地说这种话；尽管大家心照不宣，可是如今谁敢随随便便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去谈论这种事呢。他心里责备自己方才不该当着一个知青的面做出那么小气神秘的动作，说：“这是领导内部掌握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咱们都应该相信党组织，相信上级领导，一定会公正处理的。”
紫玉虽然涉世不深，但近年来的政治氛围，使她像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一样，观察和思考这类问题的时候有极敏感的思维和判断能力。她透过孙主任那白胖的脸，那双眼睛，尤其是方才的举止动作已明白了他内心的变化。她知道这种问题不宜在这种场合打听，更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去谈论，即便能谈也无非是孙主任方才说的那种官话。于是，她很知趣地转个话题问道：“孙主任家住在哪里呀?”
也许孙主任理解了紫玉的用意，他不假思索地告诉紫玉：“前进大街东风巷8号，欢迎你有时间到家做客。”
紫玉点头道：“有时间一定到孙主任家里拜访。”
紫玉当晚就拎了几瓶水果罐头拜访了孙主任。孙哲比在办公室还热情地接待了她。在家里说话方便多了，紫玉在孙主任的嘴里得知，白云飞的问题经县革委会分管领导刘长民亲自整理材料，同时上报了市、省及中央有关部门，为此陈新贤自重新工作以来第一次和他发了火，刘长民也不示弱，在常委会上给陈书记扣了好多帽子，什么个人武断，不抓阶级斗争，压制别人抓阶级斗争等，还质问陈新贤是不是和白云飞问题有某种联系，拿着刚刚收到的九名知青写的联名信在陈新贤面前晃了晃，然后摔在陈新贤的办公桌上，说这个事是不是与你去东部工地有关!并且，一两天前刘长民借故去了市里，据说就白云飞的事专门向市委做了口头汇报。
此事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私下里有人支持陈新贤，有人支持刘长民，但因为他们领导意见不一，上级也没有明确指示，对白云飞一时不能处理，也不知该怎样处理，就在劳教所里看守着。
紫玉已经弄明白晓珍说的那种“说了算的人”现在应该是刘长民。陈新贤虽是本县第一高官，但据孙主任讲，他的态度有利于白云飞，况且在大会战工地时也接触过他，孙主任介绍的情况不会错。刘长民分管知青工作，又是他一手经办，而且要严惩白云飞的态度又那么坚决，因此，工作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刘长民。
她通过不少同学弄清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关系，她小学时一位叫苗琴的同学是刘长民的小姨子。于是她找到了在县邮电局做长话员的苗琴，当她说明有点事要见一见你姐夫的时候，苗琴十分爽快地答应可以引见，说：“要见我姐夫必须提前打招呼，他工作太忙，要见他的人多得很，得他安排时间。”紫玉说：“你和你姐夫说是你的好朋友要见他，尽量早点安排。”
紫玉等了两天，去见苗琴，苗琴说她已打了招呼，让再等一两天，没办法只好再等。
她原打算见过刘长民以后去劳教所去看白云飞，因为时间充裕，便改变了主意，先去劳教所。劳教所这种地方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光顾，她骑着自行车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距城关区很远的劳教所。在她想来，应该是高墙大院，有带电的铁丝网，有解放军或者警察持枪站岗。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大门，左右两边挂着两块木制的牌子，右边写着金山县林业试验苗圃，左边写着金山县劳动教养所。
她一进大门就有人出来问：“干什么的，找人吗?”
紫玉有些惶恐不安，急说：“我想见一个叫白云飞的人。”
那人说：“见别人可以，见白云飞不行。”
紫玉问：“为什么不行?”
那人道：“不行就是不行，是上边通知的!”
紫玉想了想说：“我是他姐姐，就见他一面，给他送点吃的东西也不行吗?”
那人说：“就是他爹他妈也不行，姐姐更不行了。上级说了，他有重大政治问题，没有刘主任的批准，任何人也不能接触。”
紫玉说：“这位老同志，您不能灵活一点吗，哪怕一分钟也行，我把这点东西给他，姐弟见面这是人之常情啊，我们也不谈什么，您可以在跟前嘛。”（42）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3）
那人似乎有点动摇，比方才温和多了，说：“你这人也真是罗嗦，你弟弟和别人不同，他是政治问题，而且是重大政治问题，专门有两个看守看着他呢，一旦出点闪失，我有几个脑袋担这种责任呢?这样吧，我和那两位看守说说，把东西交给他们转给你弟弟行不行?”
紫玉急忙点头：“行，行啊，谢谢您。”
白云飞算是特殊待遇了，除了像其他被管教的人一样被管教外，根据刘长民的指示，还专门抽调两位政治素质好的年轻干部专门看守他，以防外人接触。然而，他既不是被劳教人员也不是在押犯人，只不过是待处理的有政治问题的人。
一个看守被叫出来，竟是紫玉过去的一个相识，紫玉称他小赵叔叔。小赵一见紫玉有点莫名其妙，不是说白云飞的姐姐吗，怎么会是小玉。
他想问个明白，紫玉用眼色示意，并说：“喂，您是看守白云飞的同志吗?我想见见他，把这些东西给他行不行?”小赵明白了紫玉的用意，但这个要求实在不能答应。便说：“东西我可替你转给他，但见面绝对不行，我们不敢违犯上级指示!”
紫玉说：“就见一面，一分钟也不行吗?”
小赵说：“真的不行，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方才给找小赵的那位看门人嘀咕一句：“我说不行嘛，你偏不信，怎么样?”说着走进屋子里去吸烟。
紫玉这时低声和小赵说：“小赵叔叔，你真的不能让我见见他?”
小赵说：“小玉，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们是什么关系?”
紫玉说：“这您就别问了，以后再告诉你，你说我到底能不能见他一面?”
小赵皱了一下眉头说：“其实他很好，没什么事，只是办案人常常提审他，看也没什么用。我替你问候一下不就行了吗!”
紫玉点点头，但仍不甘心地说：“哪怕远远地互相看一眼也行。”
小赵说：“你把东西给我，然后你就走，在大门外边站着，我让他去解手，正好从这里经过，这样你们可以互相看见。”
紫玉又一次点头，把一个尼龙网兜交给小赵，推车出门。
看门人坐在玻璃窗前望着紫玉离去的背影又嘀咕一句：“我说不行嘛，怎么样?哼!”
紫玉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站在大门外，正好是看门人视线的死角。大约五分钟，白云飞在前，小赵在后，于门内从东而西向一个茅厕走去。当走到大门直线距离最近的时候，白云飞停住了脚步，侧身向大门外张望，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对方。
这种特殊的见面，虽然带有传奇色彩，但彼此并不悲哀，也没有那种亲骨肉生离死别的眼泪，只是用彼此间隐约能觉察的眼神在交流同学间才有的那种情感。白云飞在说：“我已是罪犯，你何必来这里呢!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比不得在大街上惩治流氓，闹不好把你也牵连进来，快走吧。”紫玉在说：“你多保重，不要悲观，你曾不畏强暴，为我受伤，我绝不相信你是反革命!你看，现在我来看你了，还有不少人为你写了联名信……”
这种交流为他们倾注了一种力量，他们都感觉到有种心理上的满足。
他们谁也不知道几个小时以后对方都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午，白云飞又被带进一个房间进行审问。审问他的人一再问他，你这种思想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听别人说的，是不是你父亲或者你父亲的朋友讲过，你好好回忆一下，想一想，反正你父亲已经过世了，如果是别人说的，你作为一个学生听到了，写到日记本上，那就没你的事了。白云飞一口否认，没听任何人说过，只是自己的想法。审问人再次提示，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某一有地位的人，和你父母有过较密切来往的人在你家谈过这类事情……结果，审问人的提示和引导是徒劳的，因为白云飞根本就没听别人谈过。
中午刚过，苗琴到紫玉家告诉紫玉，说她姐夫今晚有空，可以见她。
刘长民这几天情绪很不好，他之所以敢在常委会上和陈新贤争吵，是因为他相信他给上级整理和报出的文字材料会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并且自己一定会随之交上好运，现在很多高层领导不都是因在某一方面或在某一事件上表现突出，一下引起上级的重视而受到提携的吗。他自信自己站到了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做了一件惊天动地足以震动所有上级领导的大事，也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顶住了重新工作不久，思想仍然没有改造好的当权派陈新贤设下的种种阻力，上级一定会加倍赏识。然而，那天他向市委汇报时，那场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除了那位和自己具有同样经历的市委领导在听完他的汇报以后当面对他给予了较高评价外，其它领导并不是很感兴趣，特别是有人拿出一份和他收到的一模一样的九名知青的联名信，说群众的呼声也要考虑，对白云飞的处理宜缓不宜急。他把希望寄托在省里和中央，结果时过多日并没有什么消息，只有一份内参隐讳地提及有些地方出现反对中央现任高层领导人的现象，应引起各级领导的重视。关于市里要调换陈新贤的事看来也成了童话。倒是陈新贤没有因为那次争吵而改变以往的工作关系，把上级层层批转下来的，而且是他报上去的那份材料又转给他，要他慎重妥善适度地处理。（43）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4）
他分析了上级在那份材料上的批示，顿悟：上级重视的程度与当事人所处的身份地位是有很大关系的，白云飞不过是个无名知青，如果是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结果定会大不一样。他鄙视上级签字批示的人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阶级斗争意识不强，这么重大的问题竟如此置若罔闻。于是他再一次发挥了抓阶级斗争的过盛精力，指示办案人员要尽快弄清白云飞产生这种思想的基础是什么?一定要把那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弄出来。可是几次引导、提示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他很恼火。有人曾向他请示，可以不可以给白云飞一点其它方面的压力。若不是中央前不久再次重申禁止武斗，禁止逼供信，他一定会同意的。
长期看押本身也是一种压力，他想通过这种冷处理的方法来达到目的。在这种思想背景下，几天来，他谢绝了所有与此事无关而要见他的人。苗琴是他的小姨子，小姨子的事不好推卸，这才答应今天晚饭后可以领她的朋友来家里见面。
紫玉第一次到级领导的家里，给她的第一感觉是气派两字，房间宽敞，象迷宫一样有很多小屋，每个房间都布置得十分典雅。
苗琴领她先在一个类似会议室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经过一个房间，才走进刘长民的房间。
若是平常人家，主人早已笑脸相迎，可这不是平常人家，主人刘长民坐在一个很大的写字桌前，拿一枝笔，勾勾抹抹在一份文件上圈划着什么，他身后是一盆很高大的木本花草，紫玉也叫不上名来，右面是个书橱，整齐有序地摆放着许多书，从书脊上就可以看出都是政治书籍，与书橱并排摆放着一个单节镜面衣柜，和一个长方形茶几，茶几上摞放着一叠报纸和文件。看来这是他的办公室，因为领导人是不分上班和下班的，在家休息的时候也要工作，紫玉这样想着。
刘长民见小姨子领着一个姑娘进来，点头示意坐在写字桌对面的沙发上。苗琴介绍说：“姐夫，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那位同学，也是好朋友，周紫玉。”
“喔，你就是周紫玉呀，请坐，有事咱们慢慢谈。”说着把手中那枝笔放在写字桌上。苗琴知趣地离开房间找她姐去了。
紫玉打量这位领导，不知为什么，她对刘长民怎么也产生不了像对陈新贤、孙哲这样领导人的好感。他的脸让人看一眼就联想到秋天菜摊上卖的大萝卜，或者那种没有熟透的紫茄子。那眼睛也别于常人，黑眼珠很黑却很小，白眼珠很白却很大，她突然想起于天宝曾说过，白眼珠比黑眼珠大的人是淫邪之相。不知天宝是听什么人说的，是不是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看人的时候确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刘长民也在打量紫玉，她穿一件浅蓝色带着一些白点的外罩，脖子上围一条浅红色的纱巾，皮肤虽然不白，但黑里透着只有健康而又发育良好的少女才有的红晕，那纱巾的浅红色凭借明亮的灯光映在脸上，越发显得美丽。他在县里领导岗位工作了几年，接触过许多年轻女性，还没见过这样让他心动的人。刘长民一阵亢奋，心绪奇妙地好起来，这些天的烦恼让这位突然而至的天使魔幻般地弄得无影无踪。他接待不认识的人的时候，总是先沉默一阵子，以给人威严，今天却先开口了：“小周同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为白云飞的事而来。”
紫玉一怔，她一时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是为白云飞而来，自己并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苗琴也没问过。
刘长民得意一笑说：“你们九个人写了一个联名信对不对?”
紫玉这才明白，他是见了那封联名信，便说：“刘主任真了不起，日理万机，连这么一件小事都记得很清楚。既然刘主任先提到了，我就没必要掖掖藏藏了。我们一起插队的知青都了解白云飞，就像联名信上写的一样，其实他只是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了那么几句话，够不上反革命，再说思想认识问题，是不是以教育为主，何况他只是一个知青，一个刚走出校门的青年学生，他家庭出身好，根正苗红，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定要定罪论处吗?刘主任是县里主管这方面工作的最高领导，能否体察民情，理解民意，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给一个青年人一条出路呢?”
刘长民听完她的话说：“是民意还是某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思呢?”接着，他似乎很激动，很原则，提高声音说：“你们几个人写了联名信，为一个反对林副主席的人说话，这可是阶级立场、阶级感情的问题，如果追究起来，单是这件事也不是一件小事。不过呢，你们都年轻，还都是不太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有人指使或者煽动，你们绝不会有此不明智之举，也不会来找我喽，是不是呀?”（44）
碌碡湾知青传奇（45）
紫玉料他会这样说，也明白他说的指使或煽动的人指的是谁，因为孙哲那天已经向她介绍了刘长民对此事的态度。便说：“刘主任言重了，您分析问题这么深刻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但此事并没有人指使或煽动我们，是我们一致的想法，您不是见到我们写的联名信吗，若是上级追问，这个联名信也能说明问题嘛，也不会追究您个人的什么责任了。”紫玉考虑得很周到，既解释了并无人指使和煽动的问题，还替刘长民考虑到了有人追究的问题。
刘长民越发对紫玉感兴趣，她不仅姿色动人，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受听，况且她敢于找上门来，敢于从容大方和不熟悉、职位很高的人讲话，讲出与对方截然不同的意见，并有一定要说服对方的气势，但绝不是自己曾接待过的那些不是蛮横就是低三下四或者唯唯诺诺连句话也说不完整的人，他禁不住又是一阵心动。
刘长民有生以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各个器官的发育成熟，先后有两大追求——做官和女人。官做得越大越好，女人越漂亮越好。因此，他从有了这两大追求以后就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如气质风度、穿着打扮，因为无论做官还是讨女人喜欢，这一点都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从外表看，他很有干部特征，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服很干净，该文雅的时候绝对文雅。
说来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他已坐了县里的第二把交椅，至于女人，在他手里过了多少，他自己现在也记不清了。他像注意总结工作一样总结过女人：来找他要办某一件事——非办不可的事，有许多人就会不惜一切，包括女人的贞操。他也明白了权力是什么东西。他这种扭曲了的认识驱使他对权力和女人的欲望越发膨胀。
现在，他对紫玉的感觉像第一次见到被他玩弄过至今已忘了姓名的姑娘时一样，有些器官已不能控制。他想和那次一样和紫玉说：事情嘛，好办，就包在我身上了。那么你拿什么来谢我呢?然后笑嘻嘻地去拍打她的肩膀、腰和屁股，然后再脸不红心不跳，很有风度气质地，轻描淡写地，好像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干部都会像他一样，提出并实施一个不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小小的要求。但他没这样做，他老婆还有他的小姨子就在隔壁的那个房间里说笑。当然，还有一点是紫玉的气质和他以前玩弄过的女人绝然不一样，他不敢像以前那样随便，但他的心已经颤悠起来，他有的是办法，让她主动找上门来。垂手可得的东西并不珍贵。说：“紫玉同志哇，你很有头脑，想问题很仔细，有些事情嘛，也正像你说的，说没事就没事，说有事事大得不得了。唉!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说对不对?”
紫玉弄不清刘长民怎么突然改了口气，觉得他的态度已经明显地好了，便随和道：“对，对!”
刘长民说：“你很漂亮，很有口才，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喔。”
紫玉说：“刘主任过奖了，我哪算得上人才。”
刘长民说：“白云飞的事嘛，也可以考虑，不过他的事情太大了，上边都知道了，我们需要研究，也得听上级的指示。”停一下又说：“当然上级也要听我们的意见喽。你敢来我这儿做说客，是代表你自己呢，还是代表你们碌碡湾全体知青或者是你们联名信的九个人呢?”紫玉诚恳地说：“至少能代表我们九个人，但我来找您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借回家探亲的机会来找您的。”
“喔，是这样，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件事我倒要好好考虑一下喽。”刘长民说完这句话，眨了眨那小而黑的黑眼珠接着说：“如果我有事需要你的话你会不会推辞呢。”
紫玉触电一样又想到了于天宝那句话，这话虽然无可指责，但那黑眼珠比白眼珠小的眼睛和什么“漂亮”、“需要”、“推辞”等词句一下连接起来。她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又一想，也许是自己想歪了，便说：“刘主任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办，那是求之不得的。”
刘长民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好，以后有空就常到我这儿来坐一坐，有些人不敢接触我们，其实有什么呢，都是人嘛，人都是一样嘛……”
不管怎么讲，刘长民已说出可以考虑白云飞的事，这对紫玉来说，事情已有进展，于是今天她不想再谈什么，站起来，在挎包里拿出一张叠放的纸，递到刘长民的手里，说：“初次见刘主任，本想带点礼物，可是买条像样的烟还要凭票供应，听说您喜欢字呀，画呀的，我家有这么一张，不知您是否喜欢，要是喜欢就算是一个小礼物，要是不喜欢就随便扔了算了。”
刘长民展开一看，是张仕女图。
刘长民除了两大追求外，还有两大嗜好，一是截留破四旧中某些“四旧”，二是抽好烟喝好酒。这两大嗜好是在有了那两大追求以后形成的。两大嗜好原本无人知晓。他在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曾率数十人成立了一个战斗队，自任司令，专门查抄销毁“四旧”，大量的“四旧”收缴以后都要经他过目，然后销毁。一次，一个小弟兄发现，在他过目的时候，他把几幅字画和一个白玉烟壶及雕着一尊佛像的砚台等“四旧”悄悄地单独收了起来。这位小弟兄问他为何不一块烧了?他说上级需要，后来又说办展览用。结果并没有展览，也未见交给哪位上级，东西都不见了。刘长民在一次酒后和这位贴身小弟兄吐了真言，说市里有位首长喜欢这样的“四旧”，那几件东西是送给他了。并嘱咐这位小兄弟今后要注意发现这类四旧，这玩意对咱们出人头地大有用处。他说的那位首长正是现在结合到市委并十分器重他的那位领导。他有今日，也确实得助这位领导的提携。这位小弟兄不幸在一次武斗中身亡，但他把刘长民喜欢字画古玩等“四旧”的事和另外几个知己弟兄透露过，以后传开。
他收藏字画古玩并无人见过，只是他办公室和家里挂着几幅毛主席诗词条幅，但那绝不是“四旧”。因此，在破四旧风潮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听过这种传言的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紫玉信其有不信其无，便把她爷爷在世时收藏的一幅仕女图给他带来了，这东西虽然算不上古，但也有些年头了，也许刘长民喜欢。
刘长民确是一阵欢喜。他曾听别人讲过，小日本进中国在金山县有个叫松本的军官，擅长中国书法绘画，有人见过他的房间里挂过一张他亲手画的仕女图。小日本逃跑时，被一个勤杂工给摘走了，他认定就是这张，那么也就有了特殊的价值。他过去截留的那些四旧早已陆续奉献给在市里工作，并经常关照自己的那位领导。眼下，在自己有望提拔的关键时候，这种东西定能派上用场，他准备下一次去市里的时候，当面奉上。
他看着这张图说：“太好了，我很喜欢。”他凑到紫玉跟前，指着画面上的仕女说：“你看，这女人多漂亮。”一边说一边不自禁地贴近紫玉，紫玉躲得老远，她相信于天宝那句话确实不错。
紫玉走出刘长民的家门就想起了一件事，忘了问问他是怎样搞到白云飞那本日记的。（45）
——————————————————————————
碌碡湾知青传奇（46）
12
时光毫不吝惜地抛弃自己，转眼已是夏历九月，大林、紫玉她们插队已经整整一年了。大林现在是公社革委会的委员、知青工作领导小组的兼职副组长。他主张改建知青集体户的报告上级十分赞赏，但暂时不能实施，甭说盖房子的资金，知青吃饭的问题已经有了危机。按规定，知青插队的第一年吃城镇供应，上级还按人头拨给生活费和安家费。一年后，这些钱早已花完，生产队分配的粮食只有苞谷和少量的杂粮，至于蔬菜，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什么也没有，不知是谁的发明，把半生不熟的苞米粒浸上盐水当菜吃，好歹才能把饭送进肚子里，大家一日三餐，顿顿如此，偶尔断顿，还得自己抱着碾棍去半露天的碾房去碾米，可以说，到这个时候，这些城里来的学生们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农村，广播每天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原来不包括湾里村民吃什么喝什么。
知青们的思想、行为都出现了混乱，无论是公社还是大队组织的各种活动，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认真参加，无非当做应酬。无故不出工，与外队外社知青闲串，甚至帮人打架、偷鸡摸狗的事常有发生，他们关心的是什么年月能回城当上工人阶级，刚来碌碡湾时的热情似乎已不存在。
去冬搁浅的龙山水库引水渡槽在上个月已经重新开工，据说是陈新贤指示的。这一次声势不大，召集的民工也不多，碌碡湾五队只去了三人，公社再没为此开什么动员会，唐玉军也没有再次出任总指挥，连工地也没去，他现在是三湾公社党委副书记，具体地说是抓阶级斗争的副书记，他有会必到，有到必讲，讲话的宗旨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紫玉自从城里回来以后，对白云飞的事似乎有所放心，何美琴迟早会有一天收回她那次的恶意挖苦，因为刘长民无论有何用心，毕竟说出可以考虑的话，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不料，几个外队知青传来消息，说白云飞的事可能马上处理，但这种事不做公开处理，只能做内部处理，不是无期也得二十年。后来又有传说，说白云飞已被送往黑龙江一个大型劳改农场去改造了，有人见到不少被劳教人员在县劳教所的门前上了一辆很大的封闭型汽车，这些人一律穿黑色衣服，印着白字编号，其中就有白云飞。也有人说白云飞没走，只不过是从劳教所搬到本县监狱。
紫玉不知到底哪种传说是真的，想找个知己探讨一下，她突然想到了大进士姜棋。人与人的交往是一种缘分，不是吗，一个人一生能认识多少人呢?而在你认识的人中，有的人会给你留下极好的印象，有的人则极差，由极差再变成极好，那印象就更深了。大进士姜棋在紫玉的印象里好像就是这样。
那是紫玉刚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她去找姜棋，要把她回城的情况向他介绍一下，因为在她走的时候，人家帮助自己写过讲用稿呀!
那天，姜棋也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肯定还是在整理那些伤心河的传说。房间里似乎比上一次还乱，他见紫玉来了仍然是不好意思地来回搓手，紫玉向他介绍了回城的情况，他显得很高兴。他从不欠别人的债，哪怕是一句话。因此，紫玉一停口，他便想起了上次紫玉来时曾答应过的事情，说：“记得那次你对《神曲》感兴趣，问我里边写了些什么，本人口才不好，不会讲故事，莫如你拿去自己看吧。”说着，找出来递给紫玉。紫玉接过来翻弄几下，看不出这是何年版本，风黄破旧得很不像样子，她不想看这种书，却想听一听这个自称口才不好的人怎样讲故事，便递给他，说：“还是你讲吧。”姜棋平时都不好意思和女生讲话，现在紫玉让他讲故事，实在说，让他为难。紫玉看他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道：“讲嘛!”
姜棋一本正经地说：“《神曲》由‘地狱’、‘炼狱’和‘天堂’三篇组成。”
紫玉说：“你别像背课文似的讲呀，你就先讲讲炼狱是怎样个故事吧。”
姜棋只好按她的要求讲故事，说：“炼狱亦称净界，是中世纪意大利杰出诗人但丁的叙事长诗，他认为人类应该在理性和信仰的引导下，摆脱迷惘和错误，经过道德净化的途径，最后达到理想的境界。他塑造了理性化身维其略和信仰的化身贝阿特丽采。炼狱则是作者设想的灵魂赎罪之所，骄、怒、妒、惰、贪财、贪食、贪色七大罪恶在这里可以得到惩戒……” 姜棋讲故事的时候，紫玉不仅十分认真地听，并且认真地打量了这位衣着不整、古里古怪的人，原来他是很帅的，蓬乱的头发遮盖着两道不轻不重的眉毛，非剑非柳，虽然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但不乏刚阳之气。也许是姜棋总是戴眼镜的原因，她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两道俊气的眉。镜片下面那双眼睛黑亮，虽然略显小了一点，但给人一种深奥的感觉。尤其是他的嘴，棱角分明，看到这张嘴，绝不相信他不会讲故事。（46）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7）
姜棋被紫玉那双眸子照得不好意思，忙说讲完了。紫玉见他羞红了脸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觉得姜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身上有碌碡湾所有知青，尤其是男知青都不具备的东西，包括白云飞和李大林。他们能讲马列理论，但绝对不会讲《神曲》，不懂孟子。如果是一年前，紫玉会毫不忌讳地批判他思想落后，会让他悬崖勒马，把人们已经批臭了的孔孟之道和洋人写的这种封建迷信玩意儿烧了，说不上会亲自动手。现在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觉得他抄写的孟子语录、讲的《神曲》好像不是人们批判的那种封资修，完全可以和毛主席语录条幅挂在一起相提并论。她突然改变主意，要借那本不想看的《神曲》。这时，郑海、高亮回来了，见紫玉和姜棋两人谈话，都惊奇地做个鬼脸，犹如发现新大陆。
紫玉到姜棋宿舍时，郑海、高亮和杨月明正在玩牌，姜棋在外间屋烧火做饭，并借着灶膛里通红的火焰看书。这种场面她多次见过，她为大进士鸣不平，冲郑海等人说：“你们玩牌，让大进士一人做饭，是不是看他老实可欺!”郑海说：“谁输牌谁做饭，十分公道!我们也是在工地时和天宝他们学的。”
紫玉听说又是因输牌做饭，便无话可说。她知道郑海等人滑稽顽皮，怕他们像何美琴那样无事生非，便高声和大进士说：“饭后你到我们宿舍，我有几道数学题请教。”
大进士道：“饭后天就晚了，明日锄地时可共同商榷。”
翌日锄地，紫玉有意排在姜棋一边，姜棋问紫玉昨晚要问什么题，紫玉说是一道十分难解的论证题。待他俩被别人甩在后头的时候，紫玉才说出要论证的题目：白云飞到底会怎样? 姜棋说：“此题我不知应该怎样解，需要哪些步骤，但我知道结果。”
紫玉忙问：“什么结果?”
姜棋道：“云飞绝对没事，迟早会平安地回到碌碡湾。”
紫玉不相信地问：“你有把握?你敢肯定?”
姜棋道：“我敢肯定!”
紫玉沉默，她怀疑大进士是善意的猜测，但这种论证的结果，总还是令人满意的。
紫玉又说：“还有一题我一直不解，为什么你们玩牌总是你输、总是你做饭?”
姜棋抬头向前望了一眼，像是怕人听见，然后笑道：“本人也喜欢这样，求之不得。
紫玉惊诧：“这么说是你故意输牌、自愿为人做饭了?”
姜棋道：“岂能说是为人做饭，我也要吃嘛。”
紫玉更加不解：“他们不是也要吃吗?”
姜棋停锄，直起腰来，说：“也不光是做饭，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吧。”
紫玉更是不明白，继续追问：“你有何得呢?”
姜棋说：“我说了你肯定见笑，别问了。”
紫玉非要问个明白：“你这人真是奇怪，今天你必须说出来不可!”
姜棋瞅一眼紫玉，紫玉也在看他，只好说：“他们出牌都有暗号，齐心骗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那你就不要和他们玩嘛，这三个人也真是太坏了!”紫玉说。
“说不上是坏，懒惰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我喜欢做饭，因为做饭的时候能看书。你是不知道，如果四人都在屋里，他们又唱又闹，本人什么也做不成了。”姜棋说。
紫玉明白了姜棋输牌的秘密，觉得他傻得可笑又可爱。
大林在前面，偶尔回头瞄上几眼，便想起前几天郑海他们说过：“周紫玉看上了大进士姜棋，俩人在我们宿舍谈得好热乎。”这种话对他稍有刺激，但他还是认为，周紫玉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大进士!
大林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
紫玉回城的那段日子，他好得意，因为替代白云飞的设想已经成为现实。但他十分清楚地知道，替代一个人的工作岗位往往很容易，而在人的心中占据位置则不那么简单，他的目的不仅要替代白云飞在知青中的领导位置，而且在紫玉的心中同样要取代白云飞，这后一层更重要，因此，他煞费苦心地盘算怎样才能博得紫玉的倾心。
他对周紫玉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认为周紫玉美丽的外表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常常让自己魂不守舍的原因，因为天下人皆有爱美之心。她泼辣、热情、直率的性格表明她单纯、无私和不成熟，常常感情用事，并且敢想敢干。这种性格的人，如果她根本就看不上你，你就是跪在她面前她也会不屑一顾，说不定还会拿你取笑。因此，要博得她的倾心和爱慕绝不能像一般人那样甜言蜜语献殷勤。他想选择一个理想的突破口，闯入她的精神生活。（47）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8）
他不懂心理学，但他知道，当一个人被某一件事情困扰、折磨的不能自拔时，如果你能有针对性地给他帮助，那么他定会终生感激你。比如贫困潦倒、自卑、绝望、憎恨、伤感、追求、妄想……如果双方是处在花季年龄的异性，那么你给她留下的印象绝不是那种萍水相逢的一见钟情!他认为眼下在周紫玉的全部精神生活中有两件事在困扰着她，一是为解脱白云飞她绞尽了脑汁，二是处心积虑地想当一名医务工作者，他读过她的讲用稿，了解她起草那封联名信和动员大家签名的心情，他想从这两件事上入手。然而，简单地去迎合她会显得俗不可耐，甚至会适得其反，应该有超常的手段、方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认为自己已经考虑成熟的时候便去做了。
胡队长不识字，并养成了一个习惯，知青们写的决心书、思想汇报、或者其它文字的东西，他都特别喜欢，专找紫玉念给他听，因为紫玉的声音好听，吐字清楚。紫玉回来不久，他拿出一份材料，让紫玉给他念。紫玉看后，竟是大林写给大队的一封推荐信，推荐她去合作医疗站当赤脚医生，这是抄送给胡队长的一份复写件。
正如大林所想，此时的紫玉说不上有多么高兴，她很感激大林。她回碌碡湾后已多次见过大林，但大林从未提过此事，这更使他有了感慨。她问胡队长：“大林给你这个材料的时候说过什么?”胡队长笑着说：“他说让我也向大队推荐你，还嘱咐我不要把这材料随便拿给人看，特别是不让你看，说大队如果不同意，吵吵出去不好。还说这是抄送给我的，要是我想听一听里边是咋写的，就让我那小孙女给我念，小孙女念不下来，还得找你，反正也不是坏事嘛!”
紫玉再见到大林时，哪能不提及此事，而大林则完全以知青领导的口气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成不成还要大队的领导拍板，因此我不想告诉你，我还特别嘱咐过胡队长。” 他轻描淡写地说过此事以后，再次热心询问伯母病情，也提起白云飞，并且表现出最大的同情和对上级处理此事的不满，还发誓一定要找出向上级举报那本日记的人来。
这以后，紫玉好像觉不出大林那种酸溜溜的味道了。
有一天，大林和她再次提起白云飞，他说：“我知道你和云飞的关系，尤其知道云飞在你心中的位置，否则你不会为他的事如此着急上火。不怕你笑话，当初你要和云飞我们来碌碡湾时，我们曾开过玩笑，都说要把你这朵校花摘到手，虽说是开玩笑，但绝对是真话。你的优点很多，在我们男知青的眼里你最完美，但事实证明，我不行，我不及云飞，我绝对竞争不过云飞。他曾告诉过我，插队前他为你流过血。为此我曾下过决心，一定努力成全你们，不想云飞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还能不能成全得了，但我一定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力量!”紫玉脸色绯红：“你们男生思想这么复杂，在一起竟开这种玩笑，真是让人想不到!”接着，她急切地解释：“我和云飞是什么关系?不过是同学关系嘛。什么叫着急上火?如果你是白云飞，我同样会这样做的，难道你忘了我们离校时曾说过‘有难同当’吗?”
大林似乎有些腼腆：“真是这样?”
“当然是真的!”紫玉答道。
“那么我……方才说的玩笑也是真的!”
大林果真闯进了她的精神生活，并且，为此失眠过几次。但她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草率，她不想过早地谈对象，更不想在农村像孟晓珍和赵万祥那样结婚成家。虽然如此，对大林也确实大有好感，友好的接触也逐渐多了起来。
紫玉的变化使大林得意，同时也引起了反思，让他后悔的是当时不该在举报信上写自己的真实姓名，倘若不是这样，就免去了一切担心。假如有一天有人知道向上级举报日记本的人是自己，倘若紫玉知道此事是自己所为……想到这些，他就心悸、口干。
这是一个暗淡的黄昏，大林拿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县知青办关于召开知青讲用会预备会的通知，喜忧参半地来到紫玉的宿舍。他喜的是有机会能和紫玉两人单独回城，参加县里组织的会议，忧的是担心某一天某一领导无所忌讳地把自己举报一个反革命同学的事当做正面典型、先进事迹讲出来，岂不……他控制不住地直打冷颤。
紫玉接过通知看个仔细。通知上说，为了保证十月份知青讲用会开得成功，经研究决定于本月二十八日在县革委会第一招待所召开预备会，请候讲知青预讲一次。
紫玉很高兴，她可利用这个机会了解白云飞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再见到孙哲主任，也可以再见刘长民一次。
大林近来频频接触紫玉，并循序渐进地讲了许多他早就想讲的话，虽然紫玉并没有热烈的反馈，但从她动人的眸子里可以看出，她并非无动于衷。
他本想今日借机畅谈，无奈王兰非要紫玉陪她到徐杰那儿看衣服，说徐杰昨晚从家里回来，他姐是县百货公司的供销员，他在他姐那儿弄了不少很便宜的出口转内销的夏季服装，和几个知青说了，谁愿要可按买价加上块八角的弄个车费钱就行，算我为哥们儿姐们儿服务。去晚了怕没有了。（48）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49)
碌碡湾知青传奇（49）
大林离开紫玉，又想起了白云飞的日记本，心烦意乱地走错了路，抬头一看，是何美琴她们的宿舍。若是往日他定会前去打唠一阵儿，可今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他边走边想，他虽然常常自责不该在举报信上写自己的真实姓名，可从未后悔干了这件事。他如今有很能说明自己并没做错的事实，他有了很不一般的职位，在很多知青的眼里实在是高不可攀，虽然是兼职。每月拿15元的现金补助，这也是碌碡湾乃至整个三湾公社的知青绝无仅有，更主要的是他追逐昔日校花已有别人不可攀比的条件，而那竞争对手已无机会和自己竞争，即便以后再回来，恐怕已经没有竞争能力了。此外，彻底扭转了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而遭到别人白眼的窘境……这一切不都归功那一次的壮举吗!想到这儿他很满足，似乎振作了许多。
其实，这种想法他已想过多次，像止痛片，像兴奋剂，吃常了，它的药物作用逐渐减弱，维持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
他又想到了关于紫玉看上了大进士的传闻，他认为那是郑海他们无事生非开玩笑，不过，他对大进士姜棋似乎产生了敌意。
经过许红宿舍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猜拳喝酒，他停住脚步，仔细听了听，确实有人在喝酒，而且，他听出是知青的声音。若是往日，他一定不会参与，正如一定要去何美琴她们宿舍打唠一样，而今天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径直向屋子走来。
碌碡湾的知青自觉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谁进城探亲或者办事，都要带点东西回来，以弥补大家肚子的亏空。开始时只带些肉、蛋、罐头之类，最近已经大大升格，除了肉、蛋以外，无论男女，总要带上几瓶金山老酒和红玫瑰香烟，经济困难的买不起瓶装酒，也要买些散装白干装进像样的瓶子里带回来。他们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也不知从谁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抽烟喝酒。
映入大林眼里的是七位男知青，其中三位是徐杰宿舍的，因为徐杰说他要接待来看衣服的人，所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小林和同宿舍的另外两人，让他们三人一起，到昨天和他一块从县城回来的许红宿舍，和他们宿舍来个二合一，大家玩个痛快。
大林一进来便受到七人欢迎。因为酒菜是许红带回来的，所以他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呼大林坐下和大家一起喝酒：“算上你正好八人，满桌。”
其实根本没桌，炕上铺了几张旧报纸，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类食品，喝酒也不是用盅子，有人用吃饭的大碗，有人用刷牙用的牙缸，筷子不够干脆就用手抓。
大林打量他们，一个个嘴上手上油脂麻花，都露出极度兴奋的神色。再看看炕上摆放的食品，一只熏鸡和一只煮鸡已经只剩下鸡头鸡屁股和撕烂了的鸡脖子。每人跟前都有刚啃过的鸡骨头，几只罐头瓶子也基本是瓶底朝天，切成片的咸菜疙瘩和炒熟的花生米散乱地撒在每人前面。
许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难得你光顾我们宿舍和我们喝酒，美中不足是来晚了一会儿，有点好吃的让我们风扫残云快扫荡完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不过还有补救办法。”他指了指地下一个旅行袋说：“弟兄们别说我许红小气，舍不得给你们吃，我还留了一瓶鸡肉罐头和一瓶金山白干。”有人早已下地拉开了旅行袋的拉锁，拿出这两件让大家垂涎的东西，递给坐在左首的国舟。国舟在裤腰带上稀里哗啦拽出一串东西，上面有专门启罐头瓶子和酒瓶子的起子，毫不费力打开，庄重地放在席间。
许红拿过那瓶罐头举起来说：“罐头嘛，大家就不要吃了，一人一口可能还不够，就让大林一人享用。”说着递给大林。又说：“这瓶酒每人再添一点，其余大林包干。”说完，给每人斟了一点，最后递给大林。
大林看了看，大约还有半瓶子，说：“这太多了，我是不会喝酒的。”
许红说：“什么叫不会，不喝就不会，一喝就会了!”大家齐声道：“说得是。”
许红提议：“举杯。”于是大家端起那极不统一的器皿，说：“喝!”
大林端的是酒瓶子，一反常规猛地喝了一口，一股强烈的酒精味直冲肺腑，顿觉周身发热，一股热浪从心窝直奔小腹，片刻，口中一种醇香，袅袅不散，觉得舒服，心想，怪不得有人嗜酒如命，原来它也确是一种好东西呢。
大林今天表现实在突出，半瓶酒已喝了二分之一，获得各位赞许，都说够意思。大林自己感觉很好，似乎萦绕在心间的烦恼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悠悠乎乎的感觉。他举起酒瓶看了看，毫无惧色，自信再有几口就能把它喝干，并且绝不会像有的人喝酒能喝醉，于是他主动提议：“喝!”大家又是一阵赞许。（49）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0)
碌碡湾知青传奇（50）
他突然想，许红刚从县城回来，也许对白云飞的事听到了什么，便问：“你们回城听到白云飞什么消息没有?”
许红说：“听是听到一些，不过都是人们瞎传，有的说他被押送到外地劳动改造去了，有的说押在监狱里准备内判。我和徐杰还去了他的家里，很惨，他母亲为他的事急得白内障又犯了，见人就掉眼泪，好像快瞎了。”说到这儿，他气愤地攥着拳头骂道：“操他妈，不知哪个王八蛋、龟儿子、浪皮心孬手欠，若有一天搞清楚是谁，我不把他宰了也给他放二斤血!”他很激动，酒气直往上涌。
国舟说：“我觉得咱们知青谁也不会干这种事，只有像公社那位专管阶级斗争的唐主任那号人才会干这种事。胡队长、姚老九等人不是经常去他们宿舍吗，我们初来乍到，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矣，天晓得这些人会不会干这种事儿。”
小林赞同国舟的分析，说：“咱们知青中不可能有这种小人。”又面对许红说：“若有一天搞清是谁，你给他放血，小弟给你打下手!”
许红说：“好，一言为定，不要到时装熊包!就为这事，咱们把这些酒干了!”八个人又把那极不统一的器皿高高举起，并一口喝干。大林剩的最多，也一口喝干。但方才那种舒服的感觉已不存在，心中暗骂自己，干嘛提起白云飞，想尽快结束这种聚会，这些人说出越来越破格的话，把唐主任、胡队长、姚老九都扯进来了，如果让唐主任知道，弄不好上纲上线说是有预谋的聚会。更可怕的是许红那番话，还有小林。他知道许红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在学校时有人称他许大侠，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给人放血的事已不止一次，为此学校曾经像批斗牛鬼蛇神一样，让他站到主席台一侧，接受上千人的观看和有组织的批判，公安局也进去过几次了。人们怕他，不敢惹他，他力大无穷，前几天往地里送粪，他和人打赌，说他能把一头犍牛摔倒，人们不信，他说我要摔不倒这头牛，我给在场的每人买盒红玫瑰香烟，我若是摔倒这头牛，你们每人给我买一盒。人们欢呼同意，一些村民也围着看热闹，他抱着牛头，一扭一送，真个把一头犍牛撂在地上。虽然事后他挨了胡队长的批评，说牛是集体财产，但他不仅赢了许多红玫瑰，并再次用事实向人们宣告他力大超过犍牛。
大林一阵颤抖，脸色惨白，心跳加剧，他有种预感，那封举报信的一切内幕迟早会让他们知道，许红会像摔倒犍牛一样把自己堵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摔倒，然后把他经常拿给人看的那把用军刺改成的匕首插在自己身上的某一部位，放出的血也许不止二斤……
许红见大林脸色不好，忙问：“不舒服吗?”
大林答道：“喝多了，真的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你们继续玩，我该回宿舍了。”
许红说：“够朋友，算弟兄们福气，你当了三湾知青的大头儿，将来咱碌碡湾的知青弟兄定能沾上好光儿。”说着下地要送大林。大林急忙摆手：“没问题，我自己走得了，过些天我回城一定多带些酒回来，让大家痛快喝一次。”
大林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宿舍。此时天宝像猫一样蜷缩在被筒里已经睡熟。大林瞅他一眼脱衣就寝。不料，一闭眼就天晕地转起来，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折腾。无奈，只好睁着眼睛，可是过不了几分钟，照样难受，只好再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还是不如睁着眼睛，便再睁开眼睛，如此几次，睁眼睛闭眼睛都是一种滋味了。他想调整一下姿势，也许好一些，结果，随着身体的转动，已经装了半瓶酒的肚子因受刺激而动乱，把亏空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才装进来的那些好东西推将出来，大林未及张嘴，便“哇”地一声，喷射性地吐在炕沿上。慌乱中无物可擦，便顺手在地下把那双臭袜子摸出来，擦了。
于天宝被惊醒，嗅着满屋子的酒气，睡眼惺忪地问：“你喝酒了?”
大林道：“喝酒了。”
天宝问：“喝醉了?”
大林说：“没醉。”
天宝说：“你喝酒咋不叫上我?都吃啥了，有肉吗?”
大林说：“无意赶上许红他们喝酒，就喝了几口，他们带回两只鸡都吃完了，给了我一瓶鸡罐头。”
天宝直咽口水，侧过身子说：“下次赶上回来叫我一声，这些天连点油星都不见，真想通快吃一顿!”
大林说：“睡觉，明天再唠。”嘴上说话，心里倒觉得好受一点。
天宝咂咂嘴巴准备睡去，突然又道：“胡队长来过，说地里的苞米已经灌浆（开始成熟），有些村民偷窃，村里人都沾亲带故，找谁看也不放心，想找一个知青看青，问你找谁合适?” 大林这阵又在反胃，怕第二次喷吐，瞪着眼睛忍着憋着，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你去很合适。”（50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1)
碌碡湾知青传奇（51）
天宝说：“我也愿意干，日夜顶班，一天记十七分工，就这么说定了?”
大林说：“就这么定了。”
那半瓶子酒折腾得大林怎么也不能入睡，说着话比闭着眼睛或睁着眼睛都舒服，便和天宝说：“别睡了，咱俩唠嗑。”
天宝想那酒肉的滋味，也没了睡意，要起来把那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点着。
大林怕点灯看见他吐出来的脏物，说：“不要点灯，这样唠嗑更有情趣。”俩人唠了起来。
大林说：“人如果能料定自己生死贫穷富贵、凶吉祸福就好了，免得终日像个没头的苍蝇东碰西撞，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天宝听了大林提出这种话题，满有兴趣，说：“就是!就像一个遇难落水的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瞎折腾，不知何处是岸，何时到岸，这就是人生。”
大林说：“死的时候就算是岸了。好比咱们，在碌碡湾能呆上多久，是三年还是五年，或者一辈子，现在谁能说清楚呢?只有到死的时候，别人才能说清楚。”
天宝第一次听大林说出这种悲观的话来，有点奇怪，转而一想，人说酒后吐真言，只有这个时候，人才能说出百分之百的真话，便更有了兴致：“大林，以后你别总是板着那副冰冷的面孔，弟兄们在一起无高无低，你现在虽然混得比我们强，可怎么也离不开大家的抬举，对不对?”
大林说：“我心里有数。”
天宝见大林没有反驳自己的建议，很高兴，回到大林方才提起的话头，说：“四队有个李拐子，听说会看手相面相，会拆八字生辰，会看阴阳二宅，会卜凶吉预测人生，还会看病，专看那些医院治不了的疑难杂症，歪门邪病，找个日子咱俩悄悄找他给预测预测怎样?”
大林说：“那是封建迷信，这种人大都是被管制的对象，咱们怎能去找这种人呢!”
天宝道：“你真是个干部坯子。老百姓私下说好多人都偷偷地去找他，大队也睁只眼闭只眼装着没看见，这种带点邪气的人连大队干部都不惹他。据说逢年过节民兵清抄地富反坏右的时候，很少去他家。”
大林说：“这种事说什么我也不能去，要是有机会你倒可以去试试，看他是不是真那么神。”
天宝说：“你是因为身份不能去，我没事，我可以替你去，看他说得准不准。”
大林说：“你真信这种事?”
天宝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类解释不了的事多着呢，有些并不一定是迷信，也许真的有些道理。”大林再没做声。
大林和天宝一觉醒来，已是早晨六点多钟，姚老九出工的哨子已经响了两遍，他俩一骨碌爬起来，牙也来不及刷，拿起湿毛巾在脸上擦了两把，又在黑铁锅里各自舀了一碗昨晚剩下的苞米碴子粥，三下两下送进嘴里，一边咀嚼，就扛起锄头到生产队的院子集合去给黄豆锄草了。大林经过昨天半宿的折腾，浑浆浆的脑子像龙山水库里的水，经过一阵狂风的吹荡后出奇地静了下来，回忆起昨晚那些事，觉得自己有些过虑，量小非君子，走自己的路嘛!于是和胡队长说他和紫玉要去县里开会，这是胡队长和胡队长领导下的贫下中农培养和教育的结果，还说知青看青是个好主意……胡队长心里喜滋滋的。
又过一天，于天宝左臂上戴个红色袖标，手拿一把镰刀，走马上任当了碌碡湾五队看青员，据说每年看青员都是这样装扮。
他在碌碡湾五队的队史上浓重地抹了一笔，他在碌碡湾五队乃至全公社是第一个担任护青工作的知青，以致后来各队纷纷效仿。使他名声大震的是他看青的第一天就抓获一个盗窃生产队集体财产的女贼，一个中年妇女，并由此追查出另外三人。
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天宝仍在苞米地里转游，履行全队二百多人赋予自己的职责，他准备在午后大家上工的时候再回去吃饭。天很热，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难受，但总比干别的活儿强多了，不免有些惬意，他听着地里不知名的虫儿吱吱地叫，看着天上打着旋飞的鸟儿。突然不远处传来几个女人的低声细语，听声音是朝这边走来。他蹲在垅沟里，想看个究竟。 工夫不大，随着苞米叶子哗啦哗啦的响声，四个挎着柳条筐的女人走了过来。当他站起身来对方看清他胳膊上戴的红色袖标时，后面三人竟扭身跑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因距天宝太近，无法脱身。
天宝看这农家妇女，只见她上身穿一件蓝地印白花的布衫，肩膀和胳膊肘处补着不同颜色的补丁，下身穿一条青色绾裆裤子，大约三十几岁。
如果后边三位不跑，也许引不起天宝的怀疑，她们一跑就等于告诉天宝她们是窃贼。天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妇女回答说：“我们是挖野菜的。”说着把胳膊上挎的筐子往上扬了扬：“你看，就是挖这些苦菜、猪毛菜，还有灰菜。”
天宝厉声道：“挖野菜为什么见着我就跑?把筐子拿来我看。”这女人听说要看她的筐子，直往后退，哀求道：“这位大兄弟，真的没什么，你就让我走吧。”
天宝说：“我检查一下你的筐，如果真的都是野菜，我当然会让你走。”说着向前走来。这女人似乎后悔方才没有和同伴一起逃跑。心想既然跑的已经跑了，莫如也跑。刚转过身子，天宝一把抓住她的筐沿，筐子掉在地上，上边的野菜洒了，露出下面的青苞米。天宝数了数，一共六穗。他指着这些苞米说：“这是什么?”(51)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2)
碌碡湾知青传奇（52）
这时，这妇女干打雷不下雨地嚎了起来，并跪在地上给天宝叩头：“大兄弟，我家有三个孩子，还有八十岁的婆婆，已经好多天没粮吃了，我就掰了这么几穗苞米，你行行好，放我回去，今后一定不再干这种事了，我们全家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天宝已人赃惧获，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正色道：“不要胡搅蛮缠，你赶快和我回生产队。”
这女人无论怎样哭诉求情，终没打动天宝尽忠职守的责任心，妇女无奈只好跟着天宝往前走。
这种偷集体东西，丢人现眼的事对这位妇女压力好大，她还清楚地记得，去年二娃他妈偷过苞米，被捉住后在脖子上挂了两穗，让民兵押着来回游街，让全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当面骂她缺德爱小没出息。如今自己一定成了第二个二娃他妈。那种待遇实在难以让人承受。
眼看就要走出这块玉米地，她突然想，宁可在他一人面前受辱，也不想让全村人当面骂她。她虽是湾里有名的泼皮刺头，偷鸡摸狗掠瓜摘枣占集体便宜的事没少干，但偶尔被抓，用不着说家里有八十岁的婆婆，只要, 干嚎几声，扭捏地道几声大哥或者大兄弟，都能逢凶化吉，而这一次看来确实难以脱身，便急中生智，说：“大兄弟，我去撒尿。”
天宝回头“哼”了一声，心想，这女人真不是好东西，青纱帐里一男一女撒尿，莫不是要跑，便说：“你想跑吗?”
这妇女羞答答地眨着媚眼说：“我能跑得了吗?就是跑了我的筐还在你手里呀。”
天宝一想，说得也是，便说：“我告诉你，你想跑是跑不掉的，跑不出十步我就能把你抓回来，到时候还要从严处理!去吧。”
这妇女在天宝的视线内就蹲下撒尿，天宝转过脸去，估摸尿完了，才转过脸来。
这时，那女人竟不系裤子向他走来，红裤带前后耷拉着，两只手提着裤腰，再次羞答答眨着媚眼说：“大姐再求你一次，我家有八十岁的婆婆和三个孩子，只要你放了我，你想干什么都行。”
天宝的脸刷地红了，他见到了这女人欲露又藏的嫩白肌肤，心里一阵冲动，热血陡然沸腾起来，整个身体都在膨胀，膨胀得似乎要爆炸，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随之而来，他跃跃欲试，于是，一步、两步向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盯着天宝，见到他那发亮的眼神，笨拙的举动，内心矛盾地闭上双眼，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天宝一个激灵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他理智地停住脚步。接着就想：这家伙准是个地主婆，要么就是地主的儿媳妇，想用这种地主资产阶级的惯用手段拉拢腐蚀我，难怪人们说阶级斗争复杂!想到这儿，他转过脸去，正色吼道：“你把裤子系上!”
那妇女听到这一句话，愣了一下，便知这一招并不灵验，当二娃他妈是当定了，想求这个知青开恩根本没有指望，这才又有雷又有雨地哭了起来。
天宝把她带到生产队交给了胡队长，就回去吃饭。
胡维无愧是个有能力的队长，当天下午经过审问，弄清楚了当时逃跑的三人，和这位被抓获的妇女都是三队的村民，胡队长派人到三队接洽，把那三个逃走的人一起弄来，当晚召开了批斗会。
由于这次批斗会有新的实质内容，知青们不仅大开眼界，而且心情激动，为知青同伴于天宝旗开得胜而叫好，社员们对于天宝好像刚刚认识，刮目相看。而于天宝则把那妇女撒尿的情节隐瞒得一字不漏，否则天宝的威名要比现在响得多。
让天宝不理解的是这四位妇女并没有一个是地主婆，哪怕是地主的儿媳妇。她们出身都是铁杆贫农，都享受过国家拨给的救济粮。为此天宝竟有些后悔，想起苞米地里的幕幕情景，真莫如悄悄地把她放了。
也许是这种思想作怪，此后，天宝在看青的生涯里，再无此类壮举。但他苞米地里智捉女贼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始无翼而飞，越飞越远。
大林为此事也获得胡队长的好评，说他选了一个顶呱呱的知青看青，今年偷队里庄稼的人将会大大减少。并说大队已有意思让周紫玉去合作医疗站当赤脚医生，知青都是好样的，做啥都能做好。还十分关心地催促大林和紫玉做好准备，早些到县里去参加那很显荣耀的会议。大林说：“没啥准备的，月底就走。”（52）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3)
碌碡湾知青传奇（53）
13
大林和紫玉回城开会的日子终于来了。大林老早起床，比往日都认真地洗漱一番，匆忙吃了早饭，换套干净衣服，挎个黄色书包到紫玉宿舍约她一起去赶班车。紫玉早已准备停当，见大林来了，也提个书包，和大林上路。
九月的太阳把一抹酽绿涂在禾稼的枝叶上，旷野丛生的稗草已长出似秕似满的籽实，清晨的炊烟，呢喃的燕语，时高时低的鸡鸣狗叫，勾勒出碌碡湾特有的风韵。两人都很兴奋，他们边走边聊，不觉已到三队村边，远远看见赵万祥和晓珍的宅院。紫玉说：“好久没去晓珍那儿了，不知她们俩最近怎样?我总觉得这俩人很可怜，同时也很伟大。要说典型、先进，应该是他们，而不应该是我们。说我吧，无意中碰上人家生孩子，无非陪了一宿，倒成了典型，还要去给别人讲用，晓珍在这儿都四年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比我们典型吗。”
大林对紫玉把他们和我们并列起来使用很是高兴，说：“你说得很对，你羡慕他们吗?”紫玉心直口快，明白大林的用意，毫不隐讳地说：“我看你这人早熟，和你的实际年龄
很不相符。说真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还小，太不成熟，还不到考虑什么情呀、爱呀的时候。”大林绝不放过表白自己心情的机会，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才
和你说那番话的，你一定看得出，那天我和你谈这种事的时候是多么不好意思，脸是红的，心也咚咚地跳，当然咱们确实都很年轻，还不到像孟晓珍和赵万祥那样生活的时候，我追求的是彼此理解，心灵沟通。”
紫玉见大林越扯越真，便说：“我们和云飞可以说都是好朋友，朋友是朋友，友情是友情，友情和爱情绝对是两码事儿。现在云飞出了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这次回城我还准备为云飞的事再做些努力。”
大林心里突然不快，但嘴上却说：“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
“不过什么?”紫玉问。
“不过云飞的事和一般的事不同，是政治问题，我们讲用材料上多少都涉及了这方面的内容，暗地里为他活动，如果让领导知道的话，可能对大家都不好。”大林很深沉地说。 “如此说来，你并不想为云飞做什么事了?”紫玉问。
大林说：“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要注意点策略。”
班车像头负重的老牛，气喘吁吁地顺着弯弯曲曲且极不平坦的山道爬了过来，紫玉和大林挤上车，司机按了一下怪声怪气的喇叭，然后扬起一路烟尘，颠颠簸簸地又向前驶去。
大林和紫玉回到县城，各自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到县知青办报到。知青办的同志待他们极为热情，并说按县里的要求，都要住招待所，也吃在招待所，如果家在本县，可利用早晚时间回去看看，但不能误了开会。还发给他们每人一叠彩色餐券，和一张分组名单，作息时间表。紫玉看后和大林说“明天才正式开会，我们抓紧到招待所安排一下，也免得打搅各位领导工作。”知青办的同志一再说：“没关系。”两人还是客气地告辞了。
一出知青办的大门，紫玉就改口说：“我要去文教局见一个姓赵的同志，我上次去见云飞的时候，他是看守，如果他在的话，一定知道云飞的近况。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大林心里十分不快，但嘴上还是答应了。小赵果然在办公室里，知道紫玉的来意后，很抱歉地说：“上次见你没几天，领导就通知我回办公室做其它工作了。后来听说白云飞已不在劳教所，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的事儿保密。”紫玉听后感到失望。
参加这次预备会的知青代表共十四人，来自全县各地。会议分了两个小组，每组除了七名知青外，还有县里安排的几个笔杆子，专门听他们试讲，然后由他们修改不成功的部分。十四名知青都有材料，是谓初稿，都经过知青办审阅筛选过。会前，孙哲主任把这些材料及分组名单、作息时间表呈给刘长民过目。刘长民本来是不打算看的，因为他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说市里那位器重自己的领导突然间被撤职。这等于搬走了自己的靠山，不能不使他难过。但他在分组名单上见到了周紫玉的名字，顿时改变了主意，把周紫玉的材料找出来，还提出要到招待所去看望接见这些在农村广阔天地里已经大有作为的知青们。
清早，十四名知青集中在招待所一间宽敞的会议室里，兴奋地等待县里领导的接见。八点一刻，刘长民在孙哲等人的陪同下，来到这间会议室，大家自觉起立鼓掌，欢迎和感谢领导莅临。刘长民很有风度地和大家摆手，示意坐下，然后到他们面前一一握手。
紫玉和大家一样，也接受了这位领导的握手礼。刘长民握住紫玉的手久久不放，紫玉被他那圆滚的手攥得有些发痛，于是，于天宝那句话便不招自来，她有点不自在，直到孙哲伸过手来，刘长民才去和下一个人握手。（53）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4)
碌碡湾知青传奇（54）
刘长民精神焕发地讲了全国乃至全县的形势，肯定了在座十四位知青的先进事迹，并说十四个人的材料他都看过，很感人，只是有些同志还没有完全展开，不要把讲用当做个人的事，要当做革命的需要，斗争的需要，这样就没有顾虑了。同时还鼓励大家戒骄戒躁，把这次讲用当做进步的新起点，争取更上一层楼。他还代表县委领导宣布了一项决定，说讲用会以后，县里要组织他们分片到全县有知青的地方去巡回讲用。最后，他说还有更重要的会议在等他讲话，先退席一步。
知青们听了刘长民的讲话备受鼓舞，十分认真地试讲。
晚饭后，有人在走廊里喊：“碌碡湾的周紫玉同志接电话。”
紫玉走出房间，拿起话筒。他不敢相信，这个电话竟是刘长民打来的。电话上说：“小周同志吗?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玩呀?咱们可是老熟人喽!”
紫玉忙说：“刘主任工作那么忙，我怎敢冒昧打搅呀。”
刘长民说：“不要客气嘛，现在还早，到我这儿坐一坐好吗?我很想了解你们知青更多的情况，况且，你可是答应过我，我有事需要你的时候，你是不会推辞的喽!”
紫玉本想利用这次会议机会，为白云飞的事再见一次刘长民，现在刘长民先找了自己，倒也是件好事，便说：“好，我正有件事要和刘主任谈一谈，您是在家里吗?”
刘长民说：“你看我这个人，把这么重要的问题没说清楚，不是在家里，是在办公室，很方便，过马路就到，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县委大院的门敞开着，可能是些在食堂就餐的干部，稀稀落落地走出走进，紫玉也没有和门卫打招呼，一直向办公大楼走去，她敲开刘长民的办公室，刘长民正笑容可掬地等她…… 紫玉返回招待所的时候，已是夜间11点30分，同房间的一位知青见她两眼发红，好像哭过，问她怎么了，她说在家和妹妹吵了嘴，便蒙头睡去。
还有一天会，紫玉说什么也不参加了，并声明自己不参加什么讲用了，弄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孙哲苦口婆心却无效果。大林更是奇怪，问她几次，她都闭口不答理由，露出玩世不恭的面孔，问得急了才说：“等你开完会，我再细细和你说。”
孙哲为此事请示了刘长民。请示前他曾担心刘主任会批评他，连这么一个小会也组织不好。 但当他胆怯地和刘长民汇报了这件事后，刘长民不仅没批评他，反而态度极好地说：“如果她自己不愿讲就不要勉强了，我看她的材料有两点不足，一是她给接生的人不是贫下中农而是知青，二是有挑选工作的意思，我们树立的典型要高大全面。”并说：“前进公社也有位知青的材料不过关，为了考虑影响，平衡关系，正式讲用时，她们两人都不要讲了。” 几枝笔杆听到这件事有点想不通，要说材料的质量，周紫玉的最好，并且讲得也好。此事在这些笔杆中留下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会议如期结束。大林原本就想借这次回城的机会，约紫玉或散步于城南小河岸边，或昵语城北柳林之中，创造一个诗情画意的环境，花前月下最易沟通男女之情感，倾吐衷肠。
天公作美，紫玉闹了这出戏，谈话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紫玉没有推辞大林之邀，只是把时间订在晚饭以后。
当一牙弯月挂在柳梢的时候，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城北柳丛茂密的地方。
这个年代没有一对男女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人们集聚的场合卿卿我我，更不敢做出一点点亲昵之举，因为这是地道的资产阶级意识表现。如果紫玉不是想细细地向大林说出这次不参加讲用的原委，她也绝对不会冒着让人指指点点的风险应约到这种地方来。
晚风习习，柳丝依依，紫玉讲述了一个让大林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故事。
那天晚上，紫玉放下电话来到刘长民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一张特大的写字桌和一排沙发外，还有一张床。刘长民一点也没有早晨接见知青时的风度和威严，表现得那么殷勤。当紫玉提及白云飞的时候，提及是谁向上级反映了这件事并提供了那本日记的时候，刘长民笑而不答，问她是不是就要谈这些事情，好像把紫玉提出的问题做为小说艺术中的伏笔，先搁在一边，然后发表自己的宏论，说紫玉是当代最伟大的青年女性，并具体解释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否有作为，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沃土，根本问题是一个“敢”字，连毛主席都说要敢把皇帝拉下马。人与人的交往也要有个敢字，你就具备了并做到了这个敢字，比如，从未给人接过生就敢给人接生，对于没有见过面的县里领导也敢找到人家门下，敢于谈自己的见解，敢于提出自己的要求……你没做过的事一定都是敢做的。你这点小小的要求，很是微不足道，我完全可以如实告诉你，连你上次提出从轻或释放白云飞的要求也是不难实现的。还有，从你的讲用材料中完全可以看出，你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医务工作者。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极容易做到的，完全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我可以让你尽早实现理想，那么你用什么来感谢我呢?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5)
碌碡湾知青传奇（55）
紫玉真不相信这些话出自一个县级领导的口里，反问道：“按您的说法，岂不成了一种交易，我是把您做为一位受人尊敬的领导，一位长者来和您谈这件事的。”
刘长民笑了，笑紫玉无知，说：“人和人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比方说父子，老子养儿子是为了防老，儿子服服贴贴听老子的话是因为他离不开老子的供养。再说夫妻关系，不过是生活上的互相利用。再说上级和下级，一个是极其需要有人维护和拥戴，一个是需要生存和发展的依赖……如果弄翻了，那么，父子关系，夫妻关系，上下级关系就是相互利用的价值已不复存在。只要有利用价值就应该珍惜这种关系去利用它，因为对方能做到的是你最需要的，而你能做到的是对方最需要的……”
紫玉好像听西方古典哲学，似懂非懂，又觉得与当代时事那么格格不入，阶级斗争就是靠这种人来抓的么?不禁哑然问道：“古人还说施恩不图报，图报非施恩，刘主任讲的这些是不是马列著作里都有过论述的呢?”
刘长民说：“我就说你有个敢字，我没说错。古人说的不过是愚民训诫，要说马列著作，虽然里面没有这样的原话，但也不乏有这种思想，这属于深层次的问题。”
紫玉直言相问：“那么刘主任要我用什么来感谢您呢?我能做到的什么是您最需要的呢?” 刘长民说：“你如此聪明难道还不明白?”说着，望一眼那张单人床，已经动了手脚。
紫玉把刘长民推了一个趔趄，说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去研究你那深层次的问题去吧! 刘长民没想到周紫玉会如此不识抬举，大胆犯上。他打过许多女人的主意，根本无需这些口舌。为此他恼羞成怒，说她不知好歹，还想不想讲用，想不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想不想让白云飞及早解脱，想不想搞清是谁提供的日记本?
紫玉愤怒地说：“在你这种流氓面前，我什么也不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参加什么讲用了!我还要告发你道德败坏，无耻下流，流氓成性”。
刘长民冷笑：“好哇，你告嘛!你上哪儿去告发呢?你有什么证据呢?我倒可以告发你，为了一个现行反革命，找县里领导说情，领导不答应，你就诬告领导，你会和白云飞同样成为现行反革命的!”然后气哼哼地说：“如果你现在回头还不晚，如果现在想不通，以后想通了再来找我也算明智，你好好考虑吧!”稍停又冷笑着补充一句：“迟早你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紫玉思来想去，没去告他，但她决心不再参加什么讲用。
大林听了紫玉的讲述，说不出是悔还是恨，是悲还是凄，心里七上八下很不好受，接着，又有几分欣喜，因为紫玉不肯就范，刘长民才没有告诉她是谁举报的那本日记，便说：“你做得对，在这种人面兽心的人面前只能斗争，今后不要在这种人身上寄托什么希望了，没必要去求他!”说完，又觉得这些话对紫玉不够安慰，又说：“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付出最大的代价找出举报日记本的人来!”
紫玉把自己多日的愤恨、压抑、委屈一股脑向大林倾吐出来，也许这是少女固有特点，她觉得此时此刻，宇宙间惟有这位接受自己诉说的人是最理解自己的人，也是自己最信得过，最依赖，最能替自己分担痛苦的人。大林铿锵的话语不仅使她受到羞辱的心得以安慰，并使她大为感动，她心情复杂地，情不自禁地伏在大林那健壮的肩膀上哭了。
大林终于赢得了眼前这位美丽姑娘的信任和倾心，他不想辜负这弯弯的月牙儿和依依情长的柳丝，他拥抱了紫玉，然后去吻。几只夜鸟，轻轻地在他们头顶飞过，似在偷偷地窥视这对青年男女的秘密。紫玉冷静下来，一把推开大林：“你?我?怎能这样?”
城里虽然比碌碡湾舒服多了，但他们该做的事早已做完，这里便不是他们久留之地。
这天清早，紫玉和大林同时来到班车站，准备返回碌碡湾。候车时他们遇到一位在校时教他们政治课的老师，闲聊中，他们从这位老师口里获得一个令紫玉振奋不已，令大林脑胀心颤的重大消息：林彪叛国外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
紫玉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追问是不是谣传，这位老师说绝对不是谣传，党员干部已经传达，一两天要传达到每一个党员，并逐步先党内后党外传达到各族群众，现在你们知道就行了，暂时不要和别人乱讲。紫玉当即决定今天不走了，去找刘长民算账，这回看他放不放白云飞!大林显得深沉老练，说如果真是这样，找刘长民已没有必要，过几天就得释放白云飞，咱们还是先回去。
一路颠簸，而紫玉精神大振，不时地和大林探讨白云飞何时能放出来，何时能回到碌碡湾，回来以后将是一种什么结果，会不会因为反对林彪而成为英雄……
紫玉哪知大林现在的内心世界，他一面迎合紫玉，一面在想自己该想的问题，如果白云飞成了英雄，那么自己成了什么?向上级举报日记本的事会不会不查自明，自己因而成为众人指责的无耻小人……真是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想不出任何保全自己的办法来，只好暗中祈祷，上级从大局出发，考虑当时具体情况，历史背景，能够继续为他保密。沮丧中他想起于天宝说的那个李拐子，他打算回碌碡湾后择机让天宝和他一起去找李拐子给自己算一卦。（55）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6)
碌碡湾知青传奇（56）
还有一站就到碌碡湾了，姚老九背着一个布口袋挤上车，紫玉向他摆手，让他到她们那边去。姚老九看见他们，很是高兴，无奈人多，又背着一个口袋，挤不过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汽车到站，三人下车结伴而行。紫玉忍不住把林彪出逃摔死的事告诉了姚老九。姚老九兴奋得不亚于紫玉，因为他为此事也受着不是牵连的牵连。白云飞丢了日记本以后曾问过他，后来他又知道丢日记本的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去了他们宿舍向于天宝讨药治病，再后来又知道这个丢失的日记本竟那么重要，乃至白云飞为此当了反革命，自己成了理所当然的嫌疑对象。如果白知青真是众人憎恨的反革命，自己被人嫌疑倒是好事了。然而，所有的知青都说过，白知青绝不是反革命。现在好了，白云飞一出来什么问题都会清楚的，自己也将洗清疑惑。想到这儿，他像紫玉追问那位老师一样地追问紫玉：“真事儿?”
紫玉把那位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姚老九说：“这就好了，白知青一定没事了，那本日记到底是谁交上去的也能弄明白了，我总觉得很多人都在怀疑我，白知青也一定在怀疑我。”说着，他把那个布口袋换到另一只肩膀上，和大林说：“白知青真个不一般，老早就看出林彪是个坏家伙，这么一来，白知青倒弄好了，摔个跟头拣块金子。”
大林说：“说得是，不过他还偷了大车店的白糖，不知这个事怎样处理。”
姚老九说：“那就算不了什么事了，即便算事也不至于坐牢呀!再说，大家都不信他能偷白糖，等他出来一定好好问问他。”
姚老九也告诉了紫玉和大林一件自己的喜事，说他已经订亲，这次出门就是相对象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点难为情地说：“女方除了点名要的家什衣物外，还要五百元彩礼，你们二位若是手头宽裕，能不能借我百八十元的，多了更好，秋后分红即还。”
紫玉替姚老九高兴，答应可借他一百元，算大林她们俩人的，姚老九高兴地称双喜临门。 说着，已经进了村子，老远看见生产队的大门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十分热闹，走到跟前才知道，今天午后胡队长主持召开了全村忆苦思甜大会，现在人们正准备吃忆苦饭。全村能动的人几乎全来了，有八十多岁的老汉，有抱着刚出满月孩子的妇女，那气氛倒有点像过什么重大节日。
姚老九很高兴能赶上这顿忆苦饭，他把口袋放下，准备吃了忆苦饭再回家，他动员紫玉也不要先回宿舍，一起吃忆苦饭。其实，钱书君以团支部的名义早已通知全体知青，必须都来吃忆苦饭，现在知青们已陆续来齐，和社员们一样，都拿着饭碗和筷子。
开忆苦思甜大会和吃忆苦饭是胡队长上台以后每年必做的一件大事。事先要碾一些带皮的高粱、苞米，是谓糠面。再动员一些妇女挖些苣荬菜、猪毛菜、灰菜、车轱辘菜、苦麻子、婆婆丁、酸不溜等山野菜，把糠面和这些山野菜合在一起，用饲养处那几口大锅蒸些糠面窝头，煮些糠菜稀粥，和大家说，看也不好看，吃也不好吃，旧社会穷苦人就吃这东西，现在日子好了，再吃一顿忘不了过去。可是不少村民吃了今年这顿，还想着明年那顿，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这东西蛮好吃咧，每天能吃上这东西真不错咧。
姚老九坐在饲养处墙根下等吃忆苦饭，抬头看见墙上贴着的林彪像，越看越觉得他不像好人，想起紫玉的话，过两天党内党外要传达他投敌叛国被摔死的文件，心里说：还挂这球东西干啥。一时激动，上前把林彪的像给撕了。不想这下惹了祸，下午应邀前来参加和指导忆苦思甜大会的公社武装部长还没走，被胡队长留下也要吃忆苦饭，正巧看见姚老九在撕画像，当即问他为什么要撕林副主席的画像，说着要带他到公社去接受审查和审讯。姚老九这时才觉得自己糊涂，在没传达文件之前是不该做这种事的，况且，此事如果是误传，即使自己祖上八辈都是铁杆贫农，也免不了像白云飞一样去坐牢。但后悔已晚，他提一个要求：能不能吃完忆苦饭再走。武装部长说不行，必须现在就走。
姚老九被带到公社，无论武装部长怎样严厉地训问，他也没有供出周紫玉和李大林，因为白知青的事已经让他受不了，若再供出周知青和李知青，不仅良心上过不去，那白知青日记本的事就可能让人断定是自己所为。所以，他先说是自己看他像坏人，后来又说在班车上听不认识的人议论，说林彪叛国投靠苏修，飞机在天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摔断了腿，没等送到医院就咽气了……过两天就传达文件。武装部长不信，给县武装部打了长途电话，县武装部一位值班科长没说是真，也没说是假，只说先把他放了。
姚老九回到生产队取他那只口袋的时候，已近深夜。忆苦饭早已吃完，好在老饲养员还没睡，问他还有没有忆苦饭，老饲养员说早就没了，他还有点不信，在饲养处里转了两圈，把两口大锅也看了，确实是锅底朝天，这才几分遗憾伴着饥渴的肠鸣怏怏离去。
此时，许红他们宿舍正热闹，大林不食前言，这次回来带了五斤散装白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在吃完忆苦饭的时候交给许红，许红说正好忆完苦就思甜。现在他们正喝得起劲，国舟出来撒尿，见一人背个口袋向这边走来，便吆喝一声，见是姚老九，邀他进来喝酒。姚老九求之不得，感叹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方才的遗憾一扫而光。
大家问他，武装部长都说了啥，他想如实说了，见紫玉给他使眼色，便说没什么，没事啦。还说白知青可能快出来了。
大家一阵欢呼，佩服姚老九这样的生产队领导有能力化险为夷，也相信姚老九从公社带回的消息绝对准确，举杯豪饮，算是提前祝贺。结果个个东倒西歪，都说这酒劲头大。徐杰说这酒好像是酒精兑的，打嗝出来的味不正。此话让徐杰说个正对，大林因为舍不得钱，又想要个好面子，在他姨妈那儿要了一些酒精，兑成五斤白酒，在大家忆完苦就思甜的时候把知青朋友包括周紫玉都答对个满意，但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在副食商店买的上等粮食白干。（56）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7)
碌碡湾知青传奇（57）
14
一个月过去了，白云飞并没有像姚老九想象的那样摔个跟头拣块金子，也没像紫玉想的那样成为英雄。各种渠道传来消息，说白云飞当时反对的林彪不是叛国投敌摔死的林彪，而是当最最敬爱的副主席时侯的林彪，况且他还有偷盗集体财产的劣迹，所以不能释放。知青们以及胡队长、姚老九，甚至连公社、大队的一些干部都为此大惑不解。
事实上，林彪事件以后，县里确实把白云飞一事做为专项议题研究过。刘长民首先表态说不放，至少暂时不能放，因为这件事市里、省里，以及中央都知道，已经不是我们县自己的问题，要等上级表态。同时，白云飞反对的林彪当时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并且白云飞有盗窃劣迹，怎能说放就放呢?陈新贤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说他个人的意见是可以先放出来，但这种事情要集体研究，谁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但不论放还是不放，都要抓紧请示上级，做出结论，不能稀里胡涂，要对一个青年人负责。其他常委们知道在这件事上陈刘意见始终不一，并且达到过白热化的程度，所以谁也不明确表态，大都折衷了他们的意见：人先不放，抓紧请示上级，尽快结论。结果，陈新贤突然接到上级组织部门的调令，调他到市里任农委主任。同时，市里还有一份决定：在未任新的一把手之前，金山县全面工作由刘长民主持。 刘长民踌躇满志，准备就任金山县第一把手，这期间，他对白云飞的事做出了自以为十分妥当的处理。
不几天，从省城派来一位比他还年轻两岁，叫姜伟男的人任命为金山县第一把手，他满腔的工作热情似乎被浇了一瓢凉水。
白云飞没有很快被释放也出乎大林的意料，他沮丧灰败的情绪也因此受到慰藉，他相信上级会像他想的一样，会继续为他保密的。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悄悄地和天宝说，能不能找李拐子给咱们爻一卦，权当玩玩，也领教领教这封建迷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宝当然同意，并说他和李拐子已是熟人，很可能收我做徒弟。
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鸟入丛林，鸡狗上窝，劳苦一天的村民和知青们已经睡去。大林和天宝顶着满天星斗去找李拐子。天宝依旧是看青员，就近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东家门、西家巷都了如指掌。自打去冬在姚老九口里听到李拐子这个人物以后，天宝大感兴趣，总想结识一下，无奈无人引见也没有机会。队上让他看青，机会就有了，无人引见就自己登门。知青们谁也不知道，李拐子家他已来过多次，道路蛮熟。
李拐子从小腿就拐，这一生理缺陷决定他不可能像正常农民那样去田间劳作，也因这一缺陷上一辈子人让他多读了几年书，他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后来对《易经》《麻衣相法》以及佛经、道家经典等别人看不懂的书产生兴趣，继而对中医中药也有所研究，可谓无师自通，成为方圆几十里十分名气的人物。据说土改以后，文革之前他家门庭若市，有求医问药的，有抽签占卜的，日子过得极红火。破四旧时，红卫兵把他收藏了大半辈子，视若珍宝的古书古籍一把火烧了，只留下三五部医用典籍。并说他是坏分子，只不过因为腿拐比别的地富反坏少挨斗几次。他体弱多病的老婆也在那一年先赴黄泉。他的两个女儿早早出嫁，有个儿子李青，又不幸在采石场放炮炸石头的时候被炸掉一条腿，后来娶了一个出身不好嫁不出去的姑娘。父子俩残疾，多亏儿媳照料，生活得以维继。他给上面领导写过信，申辩自己不是坏分子，不过是给人看看小灾小病，混口饭吃。不知是他的信起了作用还是人们可怜这个残疾老头儿，以后开批斗会再没找过他，并且，有一次大队主任当别人说，如果李拐子不拐，年龄不大就让他到大队来当赤脚医生。尽管如此，至今并没人正式告诉他到底是不是坏分子。不过，从大队主任说过那句话后，又有人光顾他的茅屋，只不过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甚至一些很体面的人物也偶尔找上门来。 他很会察颜观色，对那些三心二意或另有它图的人绝不开金口，不吐玉言，去编他总也编不完的柳条筐。
天宝第一次拜访李拐子，是在他抓住那个偷青苞米的妇女以后。李拐子不想接触城里人，在他看来，城里人都是假正经，专门与他这种人作对，所以对天宝冷淡。天宝帮他们担水，归拢柴禾，还说，像你这样一家三口俩残疾的人，生产队应该列入五保户，应该有人按时送粮送柴，这才能体现咱们社会的优越，可能队里太忙，队长忽略了这个事儿，以后我可以常来帮你干活儿。
对天宝首先产生好感的是李拐子的儿媳妇、李青之妻巧云，然后是李青，再后来李拐子对天宝也有了好感。一天，天宝在供销社买了一瓶地瓜酒，把自己在家里带来一直没舍得吃的两袋奶粉一并拿来。几次接触，李拐子对天宝加深了了解，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他产生这种想法绝不在于那一瓶地瓜酒和两袋奶粉，而是他们很合得来，天宝并不是假正经，也没有专门和他作对的意思，并且，天宝特别理解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谈起那些有人认为是歪门邪道的东西时，天宝不仅大加赞赏，还说出一番道理来。为此两人都说相识恨晚。李拐子深信自己找到了一个知音。天宝大胆提出要拜他为师。那瓶地瓜酒随着他们相互的理解，友情的升华而渐渐减少，直到一滴不剩。
昨天，天宝和他说有个知青朋友想让李老师给爻一卦，不知能不能引见。李拐子说如果是你的朋友带来无妨。（57）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8)
碌碡湾知青传奇（58）
大林紧跟着天宝，来到李拐子房前。天宝熟练地打开那栅栏一样的院门，又轻轻叩响了房门。李拐子吃力地把门打开，客气地引他们进屋。 大林在微弱的煤油灯下，打量这个让天宝说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和他居住的房间。
这所房间与当地村民居住的房间没有区别，木檩荆笆不吊顶棚，那荆笆和生产队饲养处上面的一样黑，挂满了灰尘。炕上铺一张还算干净但已磨出几个小洞的高粱秸炕席，炕头卷一套基本看不出本色的行李。炕中央摆一只黑红色的泥质茶壶和几只白瓷茶碗。地下较宽敞，靠北墙有一排用土坯垒起再用泥巴抹上像喂马的料槽一样的小建筑，大林知道这是装粮食、装衣物或装农具用的。靠东边摆着大小不一的两只木箱子，都用铁锁锁着，此外屋里再无它物。
再看李拐子，方才那一点一拐的走路姿势让人看了心酸怜悯，虽然未到古稀之年，已首顶突秃，脸色沧桑，热情的笑颜掩不住苍凉寥落的意态。但他五官不同凡响，头很大，额头前凸，很光很亮，后脑也很突出丰满，两道眉毛又长又黑，下面一双眼睛深深凹进，射出一种奇光，很亮。嘴巴和鼻子也很大，鼻孔露出黑乎乎成绺的毛。
天宝介绍说：“这就是李老师。”
大林点头问好，并不多言语，只等天宝让他给自己预测人生，占卜凶吉，或看手相或看面相或问生辰八字，以预料自己做的那件事情会不会败露，自己会不会因此而遭不测。
李拐子昨天在天宝嘴里已经知道这个李知青是要爻卦问卜，便毫不隐讳地问：“不知李知青想问什么，是问远还是问近，是问具体某一件事还是笼而统之问某一方面或某一阶段或者一生一世有何凶吉?”
大林说：“若问某一件事怎么问，问一生一世怎么问?”
李拐子说：“要是问具体某一件事有一件事的算法，若问一生一世又有一生一世的算法。”
大林说：“那就给我算一件具体事吧。”
李拐子在他的褥子底下抽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红布口袋，从中拿出六枚古铜钱说：“我这是文王金钱课，你需端正身心，恭敬意诚，不可无故儿戏，儿戏不灵。”说着，将六枚铜钱呈给大林，要他双手捧奉，望空高举，心中默念所求之事，连摇六下，摇毕将铜钱散落于炕上，再自下往上摆成一行，看几个背儿几个面儿。
大林按李拐子的说法操作一遍，一看是五个面儿一个背儿，一背儿当头。李拐子不假思索地说：“此卦乃泽天央，游蜂脱网之卦。”然后解释道：“央者决也。刚健而悦，顾名思义，好比一群游蜂穿花过柳，误入蜘蛛网内，赶巧大风，将网吹破，其蜂脱离灾难，任意飞腾。此卦是逢凶化吉之兆。”稍停，又进一步解释道：“昔日孟尝君为质于秦，曾占此卦，果然半夜私奔，逃至涵关，鸡鸣而出。”
大林心想：此人果然不凡，不妨再来一卦。便说：“还有一事，请李老师如法再算一卦怎样?”
李拐子道：“不妨。”
大林便与上次一样，心中默念所求之事，望空摇六下然后抛落在炕上。这次是三个背儿三个面儿，上数一二五是面儿。李拐子掐指道：“此乃风水涣、隔河望金之卦，涣者散也，散而不聚，一人隔河望见一锭金子，有心探取，但河宽水深，过不去，看得到拿不到。看来李知青求的这件事有费力徒劳之可能。”又解释：“昔日蒯聩出奔在外，曾占此卦，果然君死之时回到其境。其子兴兵拒之，就如隔河望金一般。”
大林听了这番话不及方才高兴，甚至想这种猜铜钱的把戏城里小孩子也玩过。那孟尝君蒯聩是何年何代之事，你怎么就知道他当时曾占此卦?说：“这卦就算在这儿，您再给我算一算我这一生有什么凶有什么吉?”
李拐子已看出大林有不悦之色，他见得多了，算好了一般都兴高采烈，算得不好大都这个模样。他让大林伸过手来，在那一闪一跳的煤油灯下看他手掌上的纹路，又问他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大林一一作答。须臾，李拐子道：“李知青一生吉凶各半，但吉大于凶，犹如你家老父，一生中将有一段坎坷的路，这段路无法绕行，可能是事业上，也可能在婚姻上，但不在健康和寿命上，晚年将有富贵，非一般人可比。” 大林越发不信了，老父已近年迈，至今还被那查不清的历史问题而困扰，何来富贵。凶吉各半不过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骗人的招数。他给天宝使个眼色，示意可以走了。天宝便起身说：“天色不早了，我们该走了。”（58）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59)
碌碡湾知青传奇（59）
大林再次接到县知青办开会的通知，那通知上果然没有了紫玉的名字。他找到紫玉问是不是单独给你寄了开会通知，紫玉说没有。大林深感遗憾，只好自己到公社和领导们打招呼。几位领导当然都同意他如期赴县城参加会议，并给予了极大鼓励，唐玉军还让他借机继续争取改建知青集体户的事儿。
大林去开会而紫玉却没去，并且，大队让紫玉到合作医疗站工作的许诺也没了踪影。此事在知青中反响很大，尤其何美琴简直是幸灾乐祸。这年代，如果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上级绝不会任意取消一个人既荣誉又有政治影响的活动的。于是不少知青热心打探询问。紫玉心里明白口上不说，心里觉得憋得慌。
这天，知青们和部分社员给苞米放垅（玉米收割前最后一次锄草），这一次，是姜棋主动排在紫玉一边，他问起这件事，紫玉再也忍不住了，委婉地讲述了事情原委，包括试讲期间刘长民的卑鄙行径和自己的态度。姜棋听罢义愤填膺，说如今竟有这种狗官!不过，天下还是好人多，主持正义的领导绝对是大多数，或写材料或口头去告发他，他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治!
紫玉深知姜棋总是把所有的人都看得那么好，他能痛骂刘长民已是难得。心想惩治这种人谈何容易!便大度地说，善恶终有报，只是时间不到。我并无它求，只求左右同学，亲朋好友能理解我，不要捕风捉影无中生有说我有什么问题就行了。大进士沉默无语。
不久，县里取消紫玉讲用资格，大队改变让紫玉当赤脚医生决定的真正原因弄清楚了。知青们一个传一个，最后也传到了紫玉耳朵里。
据说是公社唐玉军主任在和碌碡湾大队几名干部喝酒时说出去的。原来，在紫玉和大林他们试讲会议结束后，县里接着开了一次三干会（大队、公社、县委有关部委局三级干部会议），就在那次会上，刘长民和唐玉军大谈周紫玉这个知青思想意识有严重问题……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没有他的指示，招工招干都不能考虑这样的人，讲用活动也取消了她的资格等等。本来，唐玉军对周紫玉的印象已经很不错了，经刘长民这样一说，又想起了那次知青会上周紫玉为赵万祥擅离岗位而辩解的事儿来，便说这人目空一切，组织纪律性不强，爱顶撞领导。还说长民书记看人看得准确深刻，她确实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再教育。
其实，到大队当个赤脚医生既不是招工也不是招干，但唐玉军心有灵犀，加上善于拍马屁，便引伸发展了上司的意见，和大队干部们作了相应的指示。紫玉听到这些气得卧床不起。一天午后，老饲养员在饲养处接待了一位骑驴来碌碡湾的外地知青，自报姓名陈淼，说是大进士姜棋的好友，打听姜棋的住处。
老饲养员指点他出门往东再往南，打听皮二嫂，找到皮二嫂家就找到姜棋的住处了。
陈淼如是而去，果不费力找到了皮二嫂宅下，小花在家，请他落座，说姜大哥他们干活儿去了，得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能回来，要给他烧水沏茶喝。陈淼见天色尚早，要去地里找他们。小花说地很远，又不知他们在哪块地里干活儿，不好找，你就在这儿等他好了。陈淼想了想说：“驴子半晌未进草料，此处可有放驴吃草的地方?”小花说，村南草甸子上的草最好，可以放驴。陈淼谢过小花，在她家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记住小花家的方位，骑上那头叫驴，朝村南草甸子走去。
太阳钻进西边树林子里的时候，陈淼望见男男女女一群人朝村子涌来，他一眼望见人丛中的大进士姜棋，急忙解开驴绊脚，牵驴迎姜棋而来。
两人相见分外高兴，姜棋给许红等人介绍：“这是我小学同窗，也是最好的朋友，和咱们是同届，县二中毕业，在河口县插队。”陈淼和这些知青一一见过面，因为同是知青，大家一见如故，不一会儿就像老熟人一样。许红提示大进士：“有朋友自远方来，理应设宴款待。”
姜棋道：“此话在理，只是今晚毫无准备，明晚请各位光临寒舍与我一起款待这位朋友。”说话间已到大进士姜棋的宿舍。
当晚，便饭过后，两人没完没了地聊起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谈的话题十分广泛，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孔丘、孟轲、基辛格、赫鲁晓夫无所不谈，并涉及儒学、道家伦理。把郑海高亮烦得睡不着觉，又不好说什么，因为往日他们吹牛侃大山同样没考虑过大进士能否睡去。直到深夜，姜棋考虑陈淼骑驴劳累，应该早些休息，才言犹未尽地止住了他那轻易不开，一开就不同凡响的话匣子。
这陈淼虽是大进士的小学同学，但两人感情极好，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联系的基础不是一般的童心稚趣，而是很上档次的志向、爱好，虽然常常对某些问题争论不休，观点不一，但他们却承认属于一种类型的人，比方说，他们都有涉猎群书的嗜好，所不同的是，大进士所涉猎的都是正经正籍，除经常翻阅的数理化教科书外，尤爱高尔基、斯汤达尔、鲁迅的作品，陈淼却热衷于野史杂记，酷爱《三国演义》，崇拜卧龙孔明凤雏庞统，说外国的那些洋文章字不通语不顺，鲁迅的书又过于高雅。陈淼说姜棋是书呆子、书虫子，净抠没用的东西，姜棋反驳说这些东西正是有用的东西，而你研究的东西无非是阴谋诡计，陈淼反驳说不是阴谋是阳谋，不是诡计是妙计。姜棋说若早生几十年必定学业辉煌，陈淼却说若早生几百年不是一方王侯也是个呼风唤雨的军师、谋士。也许因为这些不同，大进士姜棋一脸稚气，而陈淼脸上总带点邪气。不过就在插队前夕，他们双方都有妥协，认为各自都有可取之处，于是感情越发有了深度。大进士的雅号是中学时叫出去的，而陈淼在小学时就有人称他智多星。陈淼早想前来会会大进士，以便交流插队以后的最新感受和对时事的新见解，虽然两县毗邻，无奈没有机会。这次是他为生产队放马，原计划三个月，不料这群马被军马场看中，一次性全部买走，他便与同伴说要绕路看望一位知青朋友，就这样一路风餐，百里单骑如愿以偿。（59）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0)
碌碡湾知青传奇（60）
翌日午后，姜棋把自己所有的纸币、硬币凑在一起，近十元，也算可观，到供销社采买食物，操办晚宴，以便为这位不辞遥远前来看望自己的朋友接风洗尘，叙旧谈今。
大进士还约了许红、天宝等人作陪。
知青坐在一起就是朋友，无所不谈，交流插队以来乡间的奇闻奇事，知青们所作所为，思想感受，探讨日后前程。席间谈到白云飞，继而扯起周紫玉。
此事引起陈淼的极大兴趣，要他们细细地讲一下事件始末。姜棋扶了扶眼镜说：“此事有始无末。”便把白云飞如何写日记，日记涉及了什么内容，日记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举报到县里，白云飞被逮捕，周紫玉如何为其奔波要找回公道，县里是一个什么样的狗官做了什么样的事，以至取消周紫玉讲用资格，甚至层层暗示改变了让她到合作医疗站当赤脚医生的决定，一直到周紫玉气得已三日卧床不能上工的事说了个仔仔细细。说到要紧处，气得忍无可忍，满脸通红，表现出陈淼从未见过的不平。
陈淼举杯沉思，无愧智多星之雅号，满脸深沉，让人望一眼高深莫测，他说：“日记本是谁举报给县里的，现在知道不知道?”
于天宝插话说：“现在还不知道，我和大林与他同宿舍，我没干，大林是他亲兄弟般的好朋友更不会干，当地社员倒是经常出入我们宿舍，但无法一一调查。”
陈淼说：“此事虽然蹊跷，我以为迟早会不查自明。”
许红举起小窝瓜似的拳头，说：“到时我非教训他一通不可!”
姜棋劝酒。大家喝一口那带点微黄色的地瓜酒，又苦又辣。陈淼说：“这位周紫玉倒是个极不简单的人物，她敢于冒险为白云飞奔波，他们是怎样个关系?”
姜棋道：“同校同学，插队来到一块，又同事团支部。有人说他们可能有点那个关系，但此人泼辣开朗，与人为善，常给人针灸送药，要么大队怎能要她去当赤脚医生呢?”
陈淼说：“如此说来，此人更让人佩服，甭说有点那个关系，就是夫妻，大难临头也不见得如此够意思，明日若方便引我见一见如何?”
姜棋道：“容易。”
过一会儿天宝说：“你从小有智多星雅号，何不给我们出个点子，策划一下，怎样才能解脱白云飞，怎样才能找出给上边举报的人，怎样让县里那个狗官把对周紫玉的不公收回成命，或者给他点苦头尝一尝?”
陈淼说：“此事重大，非同儿戏，让我慢慢想一想，有好主意时一定说给各位。”
许红说：“依我看，那狗官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反正现在林彪已经成了叛国贼，当初白云飞反对他也没错，回城找些弟兄揍那狗官一顿，看他放不放人。”
陈淼说：“这是下下策，弄不好会赔本，起副作用。”
夜静时分，大家散去。
紫玉已卧床三日，烦闷时她想起大林，想起他那一次的热烈拥抱。当时，她觉得大林的行为轻浮莽撞，现在想来，觉得那是对自己心灵的安慰，她多么希望此时大林能够在自己的身边呀。大林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晃动，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大林身上好像缺少点什么，是什么呢?她自己又说不清楚。她瞧见枕边那本《神曲》，闭上眼睛回忆里边的故事。她特别喜欢“炼狱”一篇，若真有这种“净界”应该让天下人都进去接受惩戒一次或者两次，待人们的灵魂净化以后再过凡尘生活。她睁开眼睛，再次看到《神曲》便又想起了大进士姜棋，想到姜棋，她突然知道了大林身上缺少的东西，他缺少姜棋那种傻劲，那种憨厚和广博的才学，如果大林的深沉、聪慧加上大进士的憨厚、才学那将是最完美的。遐想中，姜棋的形象在她心中越来越高大。她理智地抑制失控的思绪，坐起来，又去想给她带来烦恼的事情。
思前想后，她把什么问题都想开了。她认为生别人的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一个人，要强是好事，逞强就是坏事了，如果遇事想不开岂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十点钟左右大进士姜棋领个陌生人来看望她，经大进士介绍，知道是大进士的朋友，是来看望自己的，十分高兴，热情地接待他们。
陈淼打量这位让自己仰慕敬佩的女知青，只见她略显憔悴的脸上蕴含刚毅，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匀称的身段和明显的青年女性特征，都表明她确是一位同龄女性中少有的佼佼者，难怪心术不正的人会想入非非，企图不轨。
他说：“听朋友讲紫玉同学近日屡遭不公，心绪不好，大家彼此都是知青，特意前来看望。我还听说紫玉同学冒险为同学的事奔波，令人敬佩!”
紫玉莞尔一笑道：“你过奖了，我这个人生性就是这样，做事之前并不想那么许多，这次确实令我气恼，不过细细想来也无所谓，人活着各有各的活法。”（6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