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1)
碌碡湾知青传奇(61)
陈淼面对紫玉:“话虽然这样讲,但天底下确有不公之事,龌龊之人。比如你的事,我的好朋友姜棋都和我介绍过了,大家都为你抱不平!”
紫玉道:“谢谢你们二位对我的理解,不过我现在想来我这人过去太逞强好胜,有时候不仅帮不了别人倒害了别人。我和白云飞不过是一般的同学关系,或者说比较合得来的同学,朋友。也许投入的太多,行为上有些过分,因而遇到所谓的不公,这也许是另一种含义的公正。但我这个人从不追求功名利禄,也许是我妈从小对我灌输得太多了。想做个医务工作者倒是我一大愿望,不过愿望毕竟是愿望,实现不了也不能去争命。还好,现在村里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老姐小妹对我很是信得过,常向我讨点药针个灸什么的,我觉得很充实。”
姜棋道:“讲得好,过去只知紫玉同学心直口快,乐意帮助别人,原来心里有许多深刻的东西。”
紫玉笑道:“哪有深东西,比起你来不知差多少,我批判过孔孟之道,却不知孔孟之道到底是啥东西,连你墙上的条幅我都不知是孟子说的,更没读过《神曲》。”说着,她指着枕边的书:“我想再读一遍,读完奉还。”
姜棋连说:“不忙,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陈淼见那书破旧得不像样子,说:“这种书怎能送人?”
大进士显得有点尴尬,紫玉见他的样子就止不住笑,心情真是好多了。
大进士尴尬过后,便一本正经地说:“小人赠人以财,君子赠人以言,这本书洋洋万言,为何不能赠送?”
陈淼道:“如此说你是君子喽?”
大进士道:“君子虽不敢当,但绝不是小人。”
紫玉和陈淼都笑了,紫玉面对陈淼:“你的这位朋友在我心中确是君子,过去我觉得他怪怪的让人不愿接触,最近我发现他身上有好多人不具备的东西,有句话用在他身上最为贴切”
陈淼问:“什么话?”
紫玉望一眼姜棋说::“大智若愚。”
陈淼拍手:“不错、不错!否则怎会是我的朋友。”
他们这样谈下去,紫玉觉得陈淼这人不错,又不在本县插队,因此,当他问及那件事的时候,毫不隐讳地比上次给大进士讲得还要细致地做了介绍。陈淼听得仔细,连刘长民有个小姨子在电信局做长话员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淼听后说出一句话,出乎紫玉预料,他说:“我劝紫玉同学就此偃旗息鼓,这才是帮助云飞。”接着说明理由:“刘长民在你身上打主意,那么他会把如何处理白云飞做为一个条件逼迫你,达到他的目的,他不能得逞,那结果不是更糟吗!并且,白云飞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总有一天,会释放,甚至平反,如今这种事不是司空见惯吗。”
陈淼见地比那日大进士讲得还高一筹。这些话使紫玉不得不做深刻的反思,她确认自己是帮了倒忙,怨恨自己感情用事、缺乏理智、狂妄自大、异想天开……难怪何美琴挖苦奚落! 午饭时,王兰和书君回来了,挽留大进士和陈淼在她们这儿用餐,他们二位未做推辞。
陈淼明日要走,谈话的机会已经不多,两人为不影响别人休息,跃过村南大坝,那儿有一排垂柳,枝繁叶茂,正好是避热歇凉之处。他们选择了大林曾经到过的那颗歪脖老柳树下,调侃起来。大进士问他见过紫玉有何想法。陈淼说:“周紫玉不简单,天高地阔,凭她为人处世,将来前途无限,我饭前还有一些想法,现在看来全无必要。”
大进士姜棋问他曾有何想法,陈淼说:“日记本不会无翼而飞,肯定是有人举报上去的,当地社员绝无这种兴致,昨日已见他同宿舍的于天宝,我看他举止言行不会干这种事,我倒怀疑那位去讲用的李大林。”
姜棋肯定地说:“绝不可能!”
陈淼一笑,对此未做深释,说:“要惩治刘长民其实易如反掌,只要利用一下他那个当长话员的小姨子就够他受的,会让他终日不得安宁。不过呢,有些事要顺理成章,要看为了什么样的事和什么样的人,若是一般的事一般的人,老兄定会给你们出个绝好的主意。白云飞的事我在周紫玉那儿已经谈过,邪不压正,迟早会有公道,并为期不远。若不慎之于前,等于帮人倒忙,终必悔之于后。”
姜棋扶了扶眼镜,寻思半晌道:“英雄所见略同。”陈淼一阵爽笑,两人又扯起新的话题。陈淼望着眼前发白发黄的碱地说:“此地为何黄一块白一块?我们那里难得有这种现象。” 姜棋道:“我翻了不少书,最近已经弄清这返碱的原因,如果不采取措施,硝碱将继续向黑色土地蔓延吞噬。遗憾的是此地乡民包括社队领导无人研究这个问题,如果我是队长,我一定能让这黄、白土地像黑土地一样长出绿色的庄稼来!”
陈淼笑道:“这样说来,我断定你很快就能当上队长。”(61)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2)
碌碡湾知青传奇 (62)
15
龙山水库引水渡槽终于竣工,几十根高高的水泥柱擎起一条长长的水槽,远远望去,像一条长着无数条腿的长龙,龙头腾空衔水,龙尾甩在地上。
水槽的成功对于村民来说,无疑是件大事,因为他们尝受过天旱无水给他们带来的灾难,这个看上去并不宽大的水槽到底能流出多少水来,如果遇着天旱,它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他们一时还弄不清楚,很多人带着这种疑问前来看热闹。
可以直接受益的几个公社的领导和贫农代表,以及参加这项工程的所有民工,在县委领导的主持下召开了竣工庆祝大会,被召集来参加庆祝大会的和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集聚在龙尾处两侧,形成一个十分热闹的场面。
大家等着庆祝大会的最后一项——开闸放水,试看这个经过一个冬天和一个夏天才完成的玩意儿用什么样的景观来报答他们的创造者。
一声令下,两个健壮的小伙子扭动那个像驴车轱辘一样的铁轮子,一块厚厚的木板顺着水泥槽壁被缓缓提起,被它挡住的水奔腾而出,发出哗哗的声响,白灿的水花顺槽而下,人们兴奋起来,认真地看那水流不断地涨满。
突然,凭空响起一声炸雷,人们抬头望去,只见东南压过大片乌云,这是暴雨的先兆,有人喊一声“要下雨喽!”便向村里跑去。随着阵阵雷鸣,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人们知道再不会有什么新的名堂,一窝蜂地离去,待那两个小伙子关上闸门的时候,雨若倾盆。 暴雨连下两个小时,接着转小雨。这个季节正是庄稼晒红的时候,有这场秋雨,能使那些先天不足的高粱、苞米、谷子、大豆再丰满一些,从而多打一成粮食,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躲在家里,温一壶微黄色的地瓜酒,边喝边听那刷刷的雨声,盘算着何日开镰,预计收成。一些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登上窗台,扶着窗棱,喊叫着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儿谣:“老天爷,大大地下,高粱谷子没长大……”
然而,人们高兴得过头了,这雨竟下得没完没了,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高粱低了头,谷子连了手,苞米弯了腰,大豆不见苗,地里灌满了雨水,有的地方能淹没高大的耕牛,孩子们在大人们指点下开始喊:“老天爷别下啦,高粱谷子长大啦……”可是老天爷照样下。
这是金山县百年罕见的洪灾,有人说这是修渡槽惹怒了水库里的精灵,引出来的不是水库里的水,而是天上的水……水库附近村子里有几个老汉竟让后生们去把那个水槽像在山上炸石头那样给炸了,以拯救碌碡湾一带的草木生灵。后生们当然没有这种胆量,并且有人反映到公社乃至县里,上级指示要选派民兵守护水槽,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有个九十岁的老汉,是村里人的活祖宗,他声称要亲自去炸槽。大小队干部都是他的谪系子孙,碍他不得,便再次逐级反映,几个公社当即决定,成立护槽联防队。
三湾公社每湾选派一至二人,碌碡湾推荐了知青许红,因他人高体壮,与当地人无亲无戚。许红接到通知,带上那把用军剌改成的匕首,即日上岗。
由于水槽有人看护,安然无恙。不料,因为抗洪排涝,金山县与毗邻河口县的村民发生纠纷。河口县河口村一些村民说金山县的人把水排到了他们的地里,召集几十人前来和他们论理,并胁迫他们把刚刚挖好的排水沟填死,否则绝不宽恕,大有格杀打斗之势。金山县龙山村一个生产队长虽然带着十几个人,但被这些气势汹汹的人吓得战战兢兢,悄悄派一个人到联防队找人帮忙解围。双方有几个好事的年轻人对骂起来。河口县这边有一个穿红背心的车轴汉子,又黑又粗又矬,手持一把锃亮的铁锹,扬言:今天你们要不把这些水沟填死,我这把铁锹不让人,让你们一个个见红!金山县龙山村的人也不示弱,说:天下大雨,水往低处流,与我们有何关系?你们不讲理,我们的铁锹也不是苞米面子捏的!势态不断发展,打斗已是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许红等人出现,对方见他们又来七八个人,越发气不过,质问:你们是不是存心欺负我们,是不是想打架?那个穿红背心的汉子已抡起锃亮的铁锹,要去拍砍对方骂得最欢的一个年轻人。许红大喝一声:“住手!”话音一落,人已挤到前边来了,说:“这位哥们儿,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武。”那人道:“说得好听,怎么商量,你们把这些沟统统堵死,咱们无话可说,相安无事。”许红说:“这得容我们商量一下。”那人骂道:“明摆的事,商量个球,你们不要以为河口县的人好欺负!”许红见他出言不逊,似乎非要打架,便说:“我看你是存心要打架,那好,我和你打,如果我打不过你,你说咋办就咋办,若你打不过我,你领人乖乖走开。”(62)
碌碡湾知青传奇(63)
那人后退一步,指着许红拿着的那把带鞘的匕首,说:“凭你那东西和我打吗?”许红说:“拿着东西打架不算好汉,你把铁锹也扔了,咱俩空手摔打,你们出个证人,我们出个证人,谁说了不算是乌龟王八旦!”那车轴汉子鄙视一眼许红,把铁锹扔了,许红也把匕首递给身边一个人,把外衣也脱了,只穿一个蓝色背心,双方好多人喊:我们都是证人!两人在喊声中厮打起来。
一红一蓝,一高一矬,来来往往,在众目之下,在细雨之中,打得难解难分。那车轴汉子浑身都是疙瘩肉,抓一把滑溜溜,许红比他单细一些,但高他两头。那车轴汉子使的是村里人传统的摔法,支架子,下绊子、搂腰抱腿、钻裆顶牛,一心要把许红摔倒。许红则是城里人玩法,拳击、脚踹、掌砍。
车轴汉子一把抓住许红的裤带,抡个圆,想用惯力把许红抛出去,不想许红的右臂早已使足力气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抛不出去,脖子被卡得生疼喘不过气,一蹲,又抱住了许红的大腿,想来个钻裆顶牛,把许红顶出去。许红也一猫腰,抱住了他的腰,他顶是顶了,却没有顶出去。此时,两人已是气喘嘘嘘。人们呼喊助威的声浪超过哗哗的雨声。两人对持支撑一会儿,便再次摔打起来,车轴汉子的腰被许红紧紧地箍住,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势咬了许红的大腿,许红急了,一使劲儿,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各自都松了手,须臾又同时站起来,继续摔打。
不远处是个河崖,崖高七八米,崖下是卷着泥汤的滔滔洪水,两人不知不觉扭打到河崖边,助威的人们也不知不觉地跟了过来。许红的大腿被那汉子咬的出了血,疼痛难忍,嘴上骂道:“你小子是属狗的,咬人下黑手!”那汉子回骂:“你才是狗!”两人骂着又扭到一起。 方才双方只不过是想把对方摔倒,现在打得红了眼,不顾死活,这次许红抓住了对方的腰带,一拉一搡,使足力气,竟把那汉子搡下崖去。
这下对方人群吼了起来,不少人举着铁锹过来厮杀。许红大吼一声:“说话算数,你们不要胡来!”那边又有人喊:“他不会水,会被淹死的!”随着喊声,有几个人奔到崖边,像是要跳水救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跳。龙山村的队长也慌了手脚,哆哆嗦嗦地凑到许红跟前说:“淹死人事可就弄大了。”许红转过身,大声道:“爷去救他,你们在岸上谁也不准动手,若要动手爷就淹死他。”随后,纵身一跳,扎入滔滔洪水,双方数十人都睁大眼睛,吸了一口冷气,顿时鸦雀无声。
那汉子确实不会水,在河里瞎扑通,随波逐浪忽上忽下,多亏红背心显眼,许红箭一般地向他游去,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向岸边游来,岸上的人此时也蜂拥赶来。许红把他拽上岸,人们就围上来了,有人喊他二叔,有人喊他二大爷,还有人喊他大姑夫,他翻着白眼,挺着喝饱了泥汤子的大肚子,晃着脑袋一句话不说,看样子是认输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双方没再理论填不填沟的问题,各自愤愤收兵。
许红声名大震,相比之下,于天宝抓个偷苞米的妇道人家根本不值一提了。虽然没有登报纸上广播,但乡间村民一传十,十传百,威名震撼两县,都说金山县有个力大无比会耍枪弄棒,能把一个车轴汉子举过头顶,再扔进河里的大个子知青,后来又添枝加叶,传得神乎其神。当然,也传到了两县知青们的耳朵里,有人要找个机会结识一下这位知青好汉,也有人不服气,要找机会和他比试比试。无形中也扩大了联防队的知名度,龙山村那几个要炸渡槽的老汉不仅没有轻举妄动,甚至不敢再涉及炸槽的话题。
大雨照样下,每天中午一场,接着就是小雨,已经近一个月了,还没有开晴的意思,庄稼全被泡倒了,露在水面上的枝叶都招了虫子,眼看要到手的粮食,现在没了指望,明年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庄稼人心里再明白不过了,有人哭了。
碌碡湾五队的知青们,在胡队长的领导下,由姚老九带队,与村民一起,趁雨歇之时,掘地挖沟,引水排洪,但大雨泡天,每日干不了一两个小时,便让大雨浇了回来,社员们回家大都蒙头睡觉,知青们却越发精神起来,东溜西窜,或找人喝酒,或打牌赌烟、吹牛、侃大山。大进士姜棋宿舍的几位同伴不知到哪儿去吹去侃了,他得闲坐在自制的小木凳上考证伤心河,整理最近听到的有关伤心河的第二十个故事和第二十一个故事,其一说猎人错杀一只鹰:(63)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4)
在很久以前,有个猎人在炎热的夏天骑马架鹰打猎,他很幸运,一上午就捕获了大批猎物。他感到口渴,正巧悬崖上有股山泉水稀稀拉拉地往下滴答着,下面的石洼里,已经积存不少清水。猎人急忙跑过去,捧起泉水就要喝,没想到他的鹰一翅膀把水打洒了,猎人很生气,看了看石洼里还剩一点水,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还没送到嘴边,又被鹰打洒了。猎人一口水也没喝到,气极啦:“该死的畜牲,今天你成心捣乱!”一边骂,一边抽出猎刀,把鹰的脑袋砍下来。他往悬崖上看那股泉水时,才发现那里睡着一条水缸一样粗的大蟒蛇。他刚才要喝的不是山泉水,是从蟒蛇嘴里流出来的毒液。要是喝下去,立刻就气绝身亡。猎人这时才知道,他的鹰用翅膀接二连三地打洒他捧起的毒液,全是为了他。他悔恨交加,为了让人们不再做这种伤心事,他用猎刀在一块青石板上砍出伤心河三个字,立在他后来喝过水的河边,据说这块青石板老年人还见过。
其二说女人错杀一只猫:
从前,在这个河岸上住着一家人。男人天天出外干活,女人在家里闷得慌,常到别人家去串门儿。有一天,孩子在摇篮里睡着了,女人又串门儿走啦,孩子的身边只剩下家里养的一只大狸猫。女人串完门儿回家一看可了不得!躺在摇篮里的孩子满脸是血,一只耳朵也被咬坏了!那只大狸猫正舔着孩子的脸。女人勃然大怒,立刻从厨房找来一把菜刀,一刀就把狸猫砍死了。当她把猫的尸体往门后扔的时候,发现有一只长着黑胡须的黄毛大老鼠死在那里。旁边的屋地上,大狸猫和黄毛大老鼠厮打过的痕迹清晰可辨。女人这才知道,大狸猫为了救护孩子跟黄毛大老鼠厮斗,最后,把黄毛大老鼠咬死在洞口的。女人捶胸顿足,悔恨无比,竟投河自尽,后人便称此河为伤心河。
这时紫玉冒雨给皮二嫂针灸来了。
姜棋听见紫玉和皮二嫂的说话声,还在思忖,若天下人都能细心处事,三思而行,就不会有猎人与鹰、女人与猫的悲剧……
紫玉给皮二嫂扎完针,见外面的雨越发大了起来,便到姜棋宿舍闲聊。
姜棋接着方才的思绪,想起那日陈淼的话来,便问紫玉:“你觉得那天和我一起去你那儿的陈淼怎样?”
紫玉说:“一面之交,不敢评论。”
姜棋道:“我给他讲了白云飞的事,临走时他和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有句话应该说给你,不知你想不想听?”
紫玉笑了笑说:“你总是这么古古怪怪的,你认为应该说,我应该听的,你就说嘛!”
姜棋道:“我友陈淼认为白云飞日记之祸很有可能是大林所为。但我觉得他未见大林,怎知大林的为人呢?我认为大林绝不会干这种事情,不过人还是多沟通一点的好,天下许多悲剧都是误会造成的,所以我说与你听。”
紫玉并没有异常表情,平淡地问道:“有什么真凭实据没有?”
姜棋说:“哪有什么凭据!”
紫玉结论似地说:“这件事迟早会水落石出,如果有人为了自己而去害人一定会受到报应的。”
说话间高亮、杨月明、郑海回来了,三人同时望一眼紫玉和姜棋,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嫉,眼中露出异于往常的神情,接着向他们宣布一个可怕的消息,说龙山水库即将决堤,此处将是汪洋一片,现在队里不少宅基低的住户投亲靠友,往后山山梁上搬东西,咱们知青还在这儿守个啥劲,三十六计走为上,莫如拿丫子走人。有人哭丧着脸道:“怕是走也走不成了,没有班车,怎么个走法呢?”一人道:“没车就步行,走它三天五日咋也能走回金山镇。”一人说:“不切实际,这不是晴天白日,游山逛景,说不定走不出七里八里,洪水就来了,把咱们一起卷走,我妈连我的尸首也找不见,开追悼会没法向遗体告别。”大进士姜棋见他三
人乱吵乱嚷,严肃而认真地问道:“这消息可是真的?”他们异口同声:“绝对是真的,不信你们出去看看,有人在往梁上搬家。”
姜棋和紫玉说:“咱们出去看看,问问胡队长是不是上边儿有通知?”回头又对高亮等人说:“你们不要惊慌,即使真是如此,这儿也不光咱们知青,上边儿定有安顿。”姜棋那临危不惧的眼神似乎给大家几许安慰,稍有平静。三人望着俩人离去的背影,都在思忖:姜棋凭着什么吸引了周紫玉?
姜棋和紫玉在胡队长那儿得知,上边根本没有通知,往梁上搬家的确有几户,有的是因为房屋年久失修,不仅漏雨,已濒临倒塌,也有几户房屋没啥毛病的不知为啥也弃低就高,往梁上的亲友家搬弄东西。胡队长虽然没有文化,却是顶顶明白人,公社唐玉军主任的话又响在他的耳边:凡事都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看。于是,他领着姜棋和紫玉去坎下向正忙着往梁上搬家的一位住户了解情况。人家正忙,只说听别人说上头龙山水库要被大水冲开,这儿要和伤心河连成一片。胡队长问这话是听谁说的,这人说都这么说,记不得是谁先说的了。
姜棋看了紫玉一眼,露出疑惑的目光。胡队长当即要把老国民党王森和坏分子刘国文整来,批判他们散布流言,造谣惑众,破坏大好局面。姜棋和紫玉赶紧制止,并提议是不是到公社去了解一下,说不定真有这种事,或者上边有通知还未正式传达下来。胡队长拍了拍让雨水浇得湿叽叽的脑袋,说:“中。”三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公社奔去。(64)
碌碡湾知青传奇(65)
唐玉军听了胡队长的汇报,声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他们马上回去采取措施,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稳定民心,抓革命促生产。胡队长看一眼姜棋和紫玉,意思是说,你们看咋样?
姜棋和紫玉的心踏实多了。姜棋回到宿舍的时候,高亮三人不在,炕上放着一张纸条,原来他们截了一辆军车,真的回县城去了。
皮二嫂见姜棋回来了,也慌慌张张地过来问话:“是不是龙山水库真的要被冲开了?”姜棋说:“这是人们谣传,我们刚从公社回来,唐主任说这是坏人造谣。”皮二嫂还是不信,说:“那高亮他们咋就拦个汽车走了呢?”姜棋说:“那我不是没走吗。”姜棋觉得话说得有些生硬,便补充道:“高亮他们有别的事要回城,你看,他们给我留了纸条。”皮二嫂这才无话可说。
胡队长回生产队找了几个铁杆贫农,把王森、刘国文二人揪到生产队,开展大批判,这种事少不了要通知知青参加,因此,姜棋紫玉又被召来。
批判会的议程已成定式,都是老套套,批判的人和被批判的人都是轻车熟路,老国民党王森什么错误都承认,就是不承认这次造此谣言,刘国文完全学着王森的口气和样子,把过去所犯的错误一股脑儿地交待清楚,也不承认造此谣言。胡队长不甘心就此散会。这时姜棋发言,说虽然你们嘴上没说,但绝不等于你们没有这种想法,你们骨头里有这种坏思想,一个动作都会表现出来,扰乱民心……王森和刘国文点头哈腰好像认罪,其实,这会儿王森正在嘟哝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清的怨言:“老天下雨,积水成河,人家挪动挪动与我何干!”同时,打心里感激用这种办法为自己解围的姜知青。胡队长大喝一声:“老国民党你在嘟嚷什么?”王森吓了一跳,把腰低成九十度:“我说这我承认,我骨头里有,嘴上没说,骨头里有。”刘国文也借机点头哈腰,重复了一遍王森的话,胡队长这才宣布散会。
其实,龙山水库可能决堤并非谣传。连日大雨引起驻军某部的注意,他们提示县里有关部门要关注水库水位,以防意外,并支援两辆越野卡车候用。军方的提示引起县里有关领导的重视,派县水文站的人到水库观察。水文站的三位同志来大坝的第一天,正好是许红护槽值班,水库水位已超过历史最高水平,淤洪道闸门全部打开,但水位只涨不消,即将达到警线。 许红在和他们言谈中得知,如果水位持续上升就有决堤的危险,一旦决堤那后果不堪想象,
并得知碌碡湾是重灾区,许红吃惊不小,他觉得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个消息转告给碌碡湾的知青和村民们,但他有任务不得脱身,便首先把这天大的事说与联防队几位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有位村民让他放心,说我家就住在附近,碌碡湾有我连襟的二大爷的亲娘舅的姑爷,我让家里人找人捎个信儿就行了。这信儿不知是怎么捎到碌碡湾的,最后成了阶级敌人造谣,而造谣的阶级敌人被唐玉军和胡队长认定是王森和刘国文,多亏大进士巧妙地栽到了王森和刘国文没有思维的骨头里。
好在苍天有情,自水文队来人的第二天,上游降雨量减少,水位缓缓下降,第五天他们向气象部门咨询,得知近日气象趋势后才放心离去,正是高亮三人截乘的那辆军车。
高亮他们走了,宿舍只剩姜棋一人,皮二嫂和小花让他与她们合伙用餐,免得一人生火做饭麻烦,姜棋几经推辞,但怎么也扭不过皮二嫂一片真情,感激中入伙。抗洪排涝的劳动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该挖的沟挖了,该排不出去的水依然排不出去,淫雨中倒显得清闲,他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整理那些有关伤心河的故事。陈淼在时曾提醒他要去伪存真,说有些故事好像是有人现编出来专门讲给他听的,可他说资料难得,岂能随意弃之,无论真伪,一一整理,在不失原意的基础上加工润色,现在已整理出二十三篇六万多字。他沾沾自喜,很是满意,准备来日继续发掘。
姜棋雅兴如入无我无人之境,而紫玉昨天听了姜棋提起的白云飞、日记本和李大林,虽然自那次见过陈淼以后她决定偃旗息鼓,不再去帮倒忙,但此事突然涉及大林,使她心里翻腾,此事是不是李大林所为,她要等他回来设法弄个清楚。
金山县发出号召,各级干部都要深入革命和生产的第一线,领导、参与抗洪排涝,各公社和大小队紧急动员,凡有劳动能力的男女老少社员都要到地里参加抗洪排涝,凡与抗洪排涝没有直接关系的活动一律暂停,因此,知青巡回讲用活动刚刚开始便夭折了。大林他们搭车回到县里,无奈,通往各公社的长途班车因雨而停班,他们只好在家里等待通班。(65)
碌碡湾知青传奇(66)
大林觉得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到县委拜见刘长民,以示自己在要紧时刻并非无动于衷,同时向他讲一讲关于碌碡湾知青建队的事儿。他已去过两次,秘书每次都说刘主任近来忙着抓大事呢,不给引见,这是第三次,他冒雨走进县委大院,竟面对面地碰上了刘长民,刘主任十分热情地约他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人落座,刘主任便自然随便直爽风度地提起那封举报信。大林如坐针毡,汗流浃背,刘主任哈哈大笑,似乎什么洪水、大雨、灾害在他心里全无轻重,他说:“你是咱们全县的知青典型,你应该懂得典型的作用和意义,当了典型,一言一行就不属于你自己的了,要听组织的,听上级领导的,让你怎样干就要无条件地按领导意图去干。当然,组织和领导也会考虑和安排你个人一系列问题的,我现在就直言告诉你,什么工人、农民,全不如坐机关大院,只要你能全力配合县领导做好全县知青工作,尤其是今冬明春全县八百名应届毕业生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日后你的安置问题我刘主任一手负全责。”
大林没想到,堂堂县官竟这样讲话,联想到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一课中的“孟尝君恃鸡鸣狗盗之雄耳”一句,原来眼前这刘主任不过如此,立即松了口气。
刘长民并非与谁讲话都是这种口气,这种风格,因为他认真研究过李大林的那封举报信,而且是与白云飞的信对比着研究的,所以,他是因人而异,讲出这番话来。
大林说:“请领导尽管放心,既然领导如此信任我,我就把一切都交给组织了,当然希望刘主任日后能够兑现今日的许诺。”他停顿一下,望了望刘长民,见刘长民点头,便接着说:“我今日来,正是有些想法要和领导做一下汇报,我准备在碌碡湾搞一个知青队,把全公社的知青都集中起来,搞科学试验田,搞科学养殖……不过,这需要一些经费,起码是建房的经费,县委可否考虑拨一些经费呢?”他稍做停顿又说:“我有决心把它搞成一个具有示范意义的知青队,以现身说法动员应届毕业生,其说服力您一定可想而知了。”
刘长民听后大加称赞,当即答应可以给五千元建房费,末了,似在嘱咐,又像威胁,冷不防再次提起白云飞:“你举报的没错,我处理得也没错,但是有些人而且是当权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要翻案,我刘长民在金山县处理过许多人和事,没人能够翻案,你不是要求上级为你保密的吗,咱们要紧密配合,需要你这种典型说话的时候,你一定明白应该说什么话的。你们一起插队的周紫玉受人指使,竟然为此事来找我。上次因为讲用材料和讲用事迹差一些,而没有批准讲用,你可以转告她,这没关系,以后继续努力,不要背包袱,有事可以来找我,但是不要为白云飞的事去瞎掺和。”
大林离开刘长民,产生了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心情,为自己能够和刘长民这样的高层领导,掌握着知青前途命运的人对面讲话,或者说一起共事而感到万分得意,尤其是因举报白云飞而受到赏识,还如此抬举自己说与他配合,并答应自己日后前程由他一手负全责,这绝对是几百万知青中绝无仅有的幸运,他确信本县最高领导机关大院里有把椅子在等他去坐,他确信这就是政治,政治交往中的道德和良心与凡夫俗子日常生活交往中的道德和良心完全是两个概念,他还确信这是自己在白云飞问题上的发挥和果敢的结果,他认为紫玉那次没有很好地把握住她们单独接触的机遇。她完全可以利用父母给的资本去调他的胃口,而不必和他闹翻。
此时的大林虽然不主张自己所追求的人与决定自己日后前程的人去肉体通奸,但他本人已经与这位肉欲、权欲膨胀的人构成了政治上通奸的事实,而这比那……该是更下流更肮脏吧!
行路间,大林突然碰上了刚从碌碡湾回来的郑海和高亮。大林急切地向他们打听碌碡湾的情况,郑海便把天下大雨、知青们如何抗洪排涝、以及龙山水库即将决堤、他们怎样搭车回到金山镇等情况一股脑地讲出来,并劝大林不要着急回去,说不上过两天知青们就都回来了。高亮作了补充,说紫玉和姜棋形影不离,我们回来时她俩还在我们宿舍促膝交谈。
大林听后表面一笑,而心中再次产生敌意。(66)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7)
(因故未能及时更新连载,有食承诺,特向关心本博的朋友们致歉!)
16
天空出现了七彩光环,十分艳丽,这是太阳的杰作。村民脸上的愁云随之退去,感谢老天总有开晴的时候。然而,彩虹消失,又红又大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曝晒三天,好像要把近一个月来被乌云遮住的光芒尽快还给大地,于是地里的淤泥龟裂,有人骂道:这叫什么天头!古来少有。
李大林顶着烈日回来了。
一个月来,这里发生的一切杂乱无章的事情他全然不知。他把这次活动向公社领导做了汇报,让唐玉军兴奋的是上级给了五千元知青建房费。他说这是上级对我公社知青工作的肯定和支持,要在我们公社搞典型,他当着其他几位公社领导的面儿自告奋勇,要亲自计划和支配这笔数目可观的费用,不辜负上级对我们的关怀和支持。
大林回队去看紫玉。王兰、书君知趣地躲开,因为她们凭少女固有的眼光,早已观察出大林对紫玉的用心。
他约紫玉在天宝出去看青的时候到他宿舍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讲。
紫玉也早就盼他回来,既有想念,也有另外一层意思,她想验证陈淼的话是不是真的,为此,她费了不少心计,这种事直截了当地问是问不出来的。晚饭后,紫玉应邀前来。
大凡青年男女,若有了拥抱、接吻一类的举动以后,就等于揭去一层障纱,双方无论在心理上还是语言交流上都是一个新的转折点。一个多月的分别,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漫长,大林有好多话要对她讲,但他首先告诉紫玉的是一件让紫玉十分震惊的事情,也是他所说的重要事情之一。他说:“我已弄清是谁举报了云飞的日记本。”
紫玉急问:“是谁?”
大林道:“大进士姜棋!”
紫玉疑惑地眨动双眼,然后肯定地说:“绝不可能!”接着问道:“你听谁说的?”
大林说:“我在城里见了刘长民,是他亲口和我说的,这还能有假吗?”
紫玉如入迷雾之中。大进士曾说陈淼怀疑大林,现在大林又说是姜棋,到底是谁?
紫玉似乎成熟了许多,她不想像过去那样天真幼稚地人云亦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在没有足够证据能说服自己的时候,绝不相信任何人。因此她说:“大进士这种怪人绝不会做这种事,他曾跟我说过,有人还怀疑是你,但他自己却不相信会是你,如果是他,他就不会这样说话。”
大林也很震惊,原来已有人怀疑自己,这更坚定了要让紫玉信服的决心,说:“正是这种怪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来,你想想,像他这种孤僻古怪的人如果不装做憨直呆傻的样子,别人会相信他吗?他说自己不信,反倒诱使别人相信,他说是别人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 紫玉回忆和姜棋的接触,真的觉得此人不好思谋。但她还是不想放弃等待大林回来要实施的一个计划。
大林很主动也很大度地继续谈自己的见解:“像姜棋这种掌鞋匠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们也不必去追究,因为这种人不值得我们去和他论高低。君子不和小人斗,咱们心里记住这件事,也不要和别人说出去,要是让许红他们知道了,非剥他一层皮不可,不解决问题反而会惹出新的麻烦。好了,我们不谈这件事了。”接着,大林兴致勃勃,神神秘秘地告诉了紫玉另外一件重大事情。他把那日刘长民对他的许诺说与紫玉,并且强调,我们俩人无论是谁交上好运都是俩人共享的。
紫玉听后,显得格外高兴:“真的?”
大林说:“谁能骗你,刘主任和我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恨不得马上告诉你,我想你听到以后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的。”
紫玉说:“从我认识你那天,我就觉得你不是凡夫俗子,将来肯定是块搞政治的料。什么叫政治,这就叫政治,你说对不对?”
大林得意一笑:“这算什么,政治家要有政治家的手腕,要有政治家的策略。忍他人之所不能忍,才能胜他人之所不能胜。需要忍耐的时候,什么事都得忍,需要硬的时候要比什么都要硬!”
紫玉眉梢一动,一丝不快在脸颊掠过。大林观察到这一点,以为说错了话,引起了上一次紫玉和刘长民那段不愉快,便说:“其实上次你和刘主任那段不愉快的事算不上什么,大城市里的人把男女之间的事看得简单极了。只要我们正派,妥善应酬,他绝不能得逞,这种掌握着咱们前途命运的人宜友不宜仇。”紫玉听后,心里不是滋味。
紫玉出奇地平静,说:“对,这也是一种忍,不过忍字上面是把刀,该硬的时候要比钢刀还要硬!”
大林赞赏紫玉的理解力:“说得太好了,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这样。”
紫玉接着说:“按咱们现在这种认识,如果有一件于我们十分有利的事,当然是关系到我们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但需要做出牺牲某位朋友或者要牺牲咱们自己持有的某种珍贵财富的时候,你做不做?”(67)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8)
大林反问道:“你说呢?”
紫玉说:“我看可以做!”
大林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知我者,紫玉也!”
紫玉也露出知音般的神色,话锋一转:“比如白云飞的日记本,如果能给我们带来某种利益的话,你能不能把它交给上边呢?”
大林一愣,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说呢?”
未及紫玉说话,钱书君和何美琴、李云章来找大林。
何美琴、李云章两人住在坎下。房东在前几天已搬到梁上亲属家,一套破旧宅院就由她俩居住。这两天夜里,总是听到屋里有老头儿的咳嗽声。第一天是何美琴先听到的,惊恐中弄醒了李云章,两人不敢点灯,不敢问话,钻进一条被子里蒙头打颤,直到天亮,掀去被子并没有发现屋里有什么老头儿,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两人纳闷儿,也许是耳鸣错觉。第二天不仅还是如此,并发现毛纸窗上有两个黄豆大小的窟窿。两人想起村里人讲的妖狐鬼怪的离奇故事,再也不敢在这间屋子里住下去,她俩找书君,想搬过来和她们三人挤在一起,紫玉不在,书君和王兰听了这么恐怖古怪的事,心里也发毛,便提议说大林回来了,让他安排几个男知青想办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他们来到了大林这儿。
大林听了她们的讲述,也觉得奇怪,这僻壤乡间尽出邪事。
人在情绪极好的时候,什么事也敢做,他望一眼紫玉,豪迈地说:“今晚你俩住我的宿舍,天宝看青夜晚不归。我再找两个男知青到你们宿舍去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玉正谈到要紧处,现在无奈被她们打断,继续谈下去已不可能,只好十分遗憾地再找机会。
因为天上出了太阳,扬言要炸毁渡槽的几个老汉已消声匿迹,联防队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许红在他威名未减的时候,于几天以前已经返回碌碡湾,大林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别看许红人高体壮,打架连死都不怕,可是这种邪事他听了同样毛骨悚然,打心里不愿去,便问大林这种事给记多少工分,大林说这不是队长安排的活儿,不记工分。许红说不记工分就不去了。大林说我看你不是要工分,而是胆小不敢去,我去找别人好了。胆小两字使许红不服,说我许红才不胆小呢,又找出那把匕首,说再带上国舟。国舟说我可的确胆小,真的不敢去。许红说你小子是不是太不够哥们儿了,我让你去你还不去?国舟似乎有点却不开情面,只得跟着去了。
明月当空,蛙声一片。
大林、许红、国舟三人到了何美琴宿舍,大林和许红虽然极力装做胆大,但还是掩饰不住紧张的神色,只有口口声声说自己胆小的国舟倒毫无惧色,使大林、许红刮目相看。他们把一盒火柴放在煤油灯下,以便应急点灯方便。大林把何美琴她们的切菜刀找来放在身边,许红拿着那把匕首,国舟什么也不拿守在那盏油灯旁边。三人和衣头朝炕里而卧,只等那用咳嗽声吓唬人的老头儿出现。
熄灯不久,果然传来扣、扣的咳嗽声,那声音十分清晰,就在他们的脚下。大林捅一下许红,许红机械地捅一下国舟,让他点灯。这时咳嗽声又没有了,国舟按兵未动。工夫不大,再次传来扣、扣的咳嗽声。许红又捅一下国舟,国舟慢腾腾地划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着,大林和许红早已睁大眼睛,一个攥着菜刀,一个握着匕首,随着火柴的闪亮,极力控制嘣嘣乱跳的心,蹭地一声爬起来,顺声望去,一只特大的疥蛤蟆,朝灯光望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拖着圆滚滚的大肚子,踉踉跄跄地朝北墙根摆放杂物的阴暗空隙奔去,它无视炕上人的惊恐,再次咳嗽两声。国舟此时哈哈一阵大笑。许红和大林松口气同声道:“原来是只疥蛤蟆闹妖!”他们不解国舟为何如此镇静轻松。
其实,这是一场恶作剧,国舟是导演之一。
何美琴较同龄女孩早熟,在生活上却不检点,在校时就与一位男同学谈恋爱。到碌碡湾后,她和女同学说国舟有男子汉刚阳之气,便主动接近,于无人处常常表现出亲昵之举。国舟一表男儿,岂能不晓,国舟问她:“我记得去年在龙山水库工地时,你不是说你已有男朋友了吗?”她说:“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此后,何美琴在劳动中便常常有国舟帮忙,有时候徐杰也过来大显勤快。时隔不久,小个子徐杰和国舟说,何美琴和他好,国舟不信,徐杰指着自己脚上穿的一双黑布面白塑料底的鞋说:“这是她送给我的,你说她和我好不好?当然,咱们是男子汉,她敬咱一尺,咱敬她一丈,上次我在我姐那儿弄回出口转内销的衣服送她两件。”国舟仔细看了徐杰脚上穿的那双鞋,确实与何美琴送给自己的那双一样。国舟第一次接受姑娘的礼物,在他看来,这是定情之物,哪能随便就穿呢,他一直珍藏着。现在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追问徐杰:“她是要和你一般的好还是要……”徐杰傲气十足:“互相送东西还算是一般的好?不过她嘱咐过我,让我不能把我们的关系说与别人,咱俩关系不错,你可别给传出去。”国舟气恼地说:“这人不是好东西,一脚踩着两只船,她说和我好的,也送给我一双鞋子,不信你和我到我宿舍,我拿出来给你看看。”(68)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69)
徐杰见了国舟那双鞋,似乎恍然大悟:她拿一双破鞋骗去我两件出口转内销的好衣服,她玩弄咱哥们的感情。要和国舟一起找她埋汰埋汰她。国舟说好男不和女斗,你我心里有数,以后别和她来往也就算了。也该着何美琴遭人盘算,那天公社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寄给何美琴的,正巧送到徐杰手里,徐杰找个没人地方给拆开看了。那信是在校时和她谈恋爱的男生写来的,看了让人肉麻,还让她转到他插队的地方去,说那里的公社书记是他父亲的老同事,明年插队满二年,上边招工抽干肯定能优先考虑等等。徐杰拿着这封信找到国舟,说要给她诌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个臊货是个什么人,看她还有没有脸呆在这个地方。国舟说偷拆别人的信是犯法的,何美琴要是知道了告咱们,咱们就得受处分。他让徐杰把这封信重新封好,给她送去。徐杰气不过,说这个家伙不是脚踩两只船,是脚踩三只船,怎么也得想个办法整治教训她一次。
雨后房前屋后突然出现许多青蛙和蚧蛤蟆,徐杰听湾里人说给疥蛤蟆嘴里放上几块盐坷垃,就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咳嗽声。徐杰抓了几只做了试验,果然如此,于是他决定用这种办法整治一下何美琴。他把此事和国舟说了,国舟没有反对,只说别让别人看见往人家屋里送蛤蟆。
国舟讲完这个荒唐故事,许红失口大笑,说:“怪不得你小子若无其事,我们却让你折腾苦了,若是早说出来,何必让我们心惊肉跳。”国舟说:“我看你们近日劳苦,想让你们调节一下中枢神经,怎么样,够不够刺激?”他瞅一眼大林,嘱咐道:“此事权当笑料,千万别传出去。”
大林也憋不住笑了,但他不像许红那样笑,像是嘲笑,鄙视的笑,心里想:无聊,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嗔怪徐杰做出这种无聊荒诞的事,害得自己中断了与紫玉的谈话。
午夜,许红和国舟早已打起熟睡的鼾声,大林有永远想不完的心事,不能入睡,这时他隐约听到院子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突然想到窗纸上那两个奇怪的窟窿,这个谜还没解开。 他准备起身顺着这个纸洞往外看一看,但这时似乎有只眼睛正顺着这个窟窿向屋里窥视,他悄悄捅醒了许红。
大林和许红已经看清窗外有个人影,他俩蹑手蹑脚摸到外屋门后,许红把门插轻轻拨开,然后迅速拉开门板,大吼一声:“谁?”
那人扭身就跑,许红三步并做两步,奋力追赶,不出百米,许红一把把他逮住,月光下,许红和大林已认出此人是工长姚老九。
姚老九十分难堪地被许红和大林带进何美琴的宿舍。此时国舟已醒,他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坐在一旁充当了旁观者的角色。
双方都很尴尬,姚老九夜晚偷视女知青已非一日,他已悟出夜里睡不着觉的原因正是去年皮二嫂说过的那句话,于知青的药方根本不灵。但这种事他不知怎样回答,想谎编个理由又自知搪塞不过去,便低着头任凭许李二人问训。而许红和大林对姚老九的流氓行为虽然心里愤恨,但也不知该如何发落,若是别人,肯定躲不过许红一阵拳脚,而姚老九就不同了,因为他大小都是生产队的领导,是贫下中农,今后知青的一切事情都离不开这样的贫下中农。茫然间,大林和许红对视一下,还是大林打破了这窘迫的局面,说:“姚工长身为贫下中农,又是生产队领导,为何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说这件事该怎样处理呢?”
姚老九“扑通”一声跪下,说:“我有罪,做了对不住你们知青的事,求你们看在我这大岁数才刚刚订亲的份上,放我一马,千万别给我张扬出去。打这以后,你们要是有用得着我姚老九的事,我舍出命来效劳!”说着,再次叩头。
许红见姚老九可怜兮兮的样子,气已消了一半,但他没有大林含蓄,说:“你用舌头把窗纸舔个窟窿偷看女人,丢不丢人?我们早已知道你干的好事,今天我们就是专门抓你来了。看你态度还算不错,我们暂时给你保密,若下次再让我逮住,非打断你的腿,割了你的舌头,还要开批判大会!”
姚老九感激道:“那一定,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的恩德!”
许红一摆手,姚老九灰溜溜地离去。
翌日,大林隐去姚老九一事,轻描淡写地和何美琴说是只有病的疥蛤蟆咳嗽。何美琴李云章这才大胆地回到住处,以后再没发生这种邪事。(69)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0)
县里拨给碌碡湾的五千元知青建房费已经到位。
碌碡湾遭受了历史罕见洪灾,有经验的农民都知道,地里的庄稼充其量也只能收下五成,看来又要靠上级救济款、救济粮,也就意味着挨饿。因为救济粮的上报下拨运输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况且谁多谁少还要反复争执,就是发下救济粮,也不过维持个半月二十天。有人老早谋划怎样度过这一冬一春半夏,怎样节食,有多少糠秕瓜菜可以用做充饥。有几个劳力少肚量大的湾民竟准备外出乞讨,因为在人们的记忆里,碌碡湾遇到灾年时外出乞讨的先例并非没有,况且有人出去一年半载还混出了人模狗样挺有出息。当听说队里要组织劳力给知青盖房,每天每人增加一斤原粮,还能发给为数不多但对于他们来说不算少的工钱时,便争着抢着找胡队长,找李大林,甚至托关系直接找唐玉军。唐玉军根据胡李二人提供的名单,勾勾抹抹定下十七人,加上男女知青共三十多人,成立了知青建房基建队。
这种建设无需图纸,也不需要什么钢筋水泥之类的建筑材料,只需把地基用鸡蛋滚子夯实,然后用传统的板打墙方式筑起房壁,再上木檩、椽子、荆笆,荆笆上面再抹上泥巴,安装好门窗即可。稍微费点事的是房基选择,在唐玉军的统筹指挥下,房基选在后山的山梁上,要盖成两幢,每幢十二间,前一幢最西两间是伙房,接下来是食堂兼会议室,最东两间是农具仓库,中间五间和后一幢十二间是宿舍,可居住六十多人,全公社现有三十几名知青,已是绰绰有余,像晓珍和赵万祥这样的已婚知青完全有条件住上一间。
五千元经费主要用于购买檩木、门窗木料、房顶荆笆和付给劳力的少许工钱。檩木、门窗木料、荆笆等材料均由唐玉军一手安排购买,他为此事专门召开了几个大队干部参加的会议,布置某队应出多少檩木,某队应出多少荆笆等等。胡队长对此有了意见,他主张所有的檩木及门窗材料荆笆都应在碌碡湾就地选购,免去往来运输的费用和麻烦,更主要的是这些知青大部分是碌碡湾五队的,他们接受我们教育一回,就这点好处,理应是我们的。唐玉军却说这是全公社的事,知青不光碌碡湾有,其它村队也有,上边给这点有数的钱,大家都沾巴沾巴,不能搞利己主义。胡队长说这不是利己,是为集体,也是为了省钱。唐玉军说就算是为集体,也分大集体和小集体,看问题和处理问题要站在一定的高度,就这么定了。胡队长八张嘴也说不过唐玉军,肚子里憋足了气。
基建队的负责人是唐玉军指定的,并且像部队任命团以上首长那样做了当众宣布,曾在大会战东线指挥部当过副总指挥,因为讲“大”的问题给知青们留下永生不忘印象的贫农代表周青山是第一把手,其次是胡队长和知青代表李大林。投入生产以后,唐玉军也常常深入施工现场指挥。工程进展极快,不到二十天,两排房子的四框和隔间山墙还差一两板层就起来了,几个木工也忙着砍檩子、修椽子、赶做门框、窗框,照此进度今冬有望住进新房。
李大林除了参与建房的领导和抡鸡蛋滚子打墙外,还忙着分田分地。在公社和大队两级领导的协调下,需要碌碡湾三、四、五队各拨出三十亩地给知青队。几个队长为此很挠头,给好的怕村民有意见,给坏的又怕在公社和大队干部面前说不过去。三个队长在一起反复合计,统一口径,好坏均半,并要求公社、大队在上缴公粮时要按好地减免,因为唐主任说过,这是全公社的事,不是一个大队或几个小队的事,理应全公社所有生产队都要沾巴沾巴。这个意见还算顺利,唐玉军一手拍板,公社为此还专门发了一个红头文件。
大林在建房工地宣读了这个红头文件,大家为此高兴,跳跃欢呼。也许大家过于兴奋,抡了一天鸡蛋滚子的男知青和举了一天铁锹的女知青都不觉得累,湾里人为天灾秋涝而发愁今冬明春怎样才能填饱肚子的感觉他们一点也没有。
太阳西斜,周青山招呼大家,再干一阵儿收工。
小林和一位村民爬上十一板高的山墙抡滚子,这是第一排房西山墙的墙脊。紫玉、王兰和两个村民在墙下分两层樘板向上扔土。王兰站在最底层,抬眼上眺,墙脊如入云霄,高耸得让人眼晕。小林左右开弓,轻松熟练地举起来夯下去,那姿势蛮是潇洒好看,若是不认识小林的人一定不会认为他是城里来这儿插队的知青。
小林比刚来插队时长高了许多,看上去也不那么单细瘦弱了,他自己说体重增加了十六斤。王兰告诉小林:“你瞧着点二层樘板上的土,要是差不多了就说一声,免得我们在下面白费力气。”小林应一声,便不时地用眼睛瞟木架支起的樘板,看她们扔上来的土是不是已经够用了。突然,他自己说不清是怎么回事,身体失去平衡,向右一歪,栽了下来。先掉在樘板上,随后咚地一声闷响,又从樘板上摔到地下。紫玉、王兰和那几位村民吓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反应过来,王兰一声尖叫,随后大家围了过去。
小林倒在地上,呲牙咧嘴,想站又站不起来,用手指了指上边说:“够了,不要再扔了。”大家见能说话,略觉放心,随后打量他的全身,只见他额头上不知叫什么东西划了几道口子,浸出几滴血来,大家上前扶他起来,他费力地站起身,想活动一下全身,可是左臂说什么也不听使唤,好像没有长在自己身上,这下引起大家的注意,王兰等人上前帮他活动,还是不听使唤,紫玉制止大家,说不能乱动,要去卫生院检查,看是不是骨折。(70)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1)
不出紫玉所料,小林左臂骨折。公社卫生院让他住进一间十分简陋的病房,为他系绷带打石膏。周青山、胡队长以及很多知青动员大林,让他设法把小林送回县里,这个小小的公社卫生院恐怕没有接骨能力,如果出点差错将铸成终生遗憾。紫玉也极力主张回县城医治。大林认为大家的话有理,便与小林商量回城医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林坚决不回去,也不说为什么。大家猜测:在这儿治疗可以享受部分合作医疗的公费待遇,去县医院恐怕就要全部自费,便极尽解释,说这是公伤,无论到哪儿,也是要享受公费医疗的,实在不行大家凑钱,千万不能耽误了。小林流出眼泪,和大林说:“爹妈年事已高,况且他们几年来心境不好,我这个样子回到他们身边,只能给他们添忧愁。我实在不想让爹妈为我操心,不忍心目睹两位老人脸上常常出现的愁容。”他见大林无语,又说:“我已问过这里的大夫,到县医院也无非打石膏,挎绷带,吃接骨药,所以在这儿和回县城一样,还免去了路途之苦。”大林考虑再三,依了小林。
紫玉心细,见小林床铺上的被褥又黑又硬,便让徐杰去把他自己的那套被褥拿来。大家争着要给小林陪床,小林说用不着陪床。但大家见他痛苦的神色,再去问询大夫,大夫说头几天还是有个人陪床照料的好,吃药倒水去茅厕都要有个人,还要观察观察看有没有其它潜在的毛病。这样,紫玉说她白天在这儿照料,晚上可以来个男知青。小林又说不方便,紫玉笑着说,病人不忌讳男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小林伤很重,疼痛难忍,紫玉的精心照料,使他心里阵阵感动。他上无姐,下无妹,除了妈妈以外,从小至今从未接受和体验过异性的关怀和照顾。为此,竟有一种因祸得福之感,他表现得十分坚强。但他并无非分之想,因为他从许多知青口中得知紫玉和哥哥大林已经有点那种关系,如果将来她真能成为自己的嫂子也就是他的福分了。
小林年轻血旺,受不了整日躺着的滋味,好在两腿无伤,便要紫玉陪他到院子里散步,说闲话儿。紫玉照顾小林,把该吃的药都吃了,就陪他在院子里转游。小林想问问他和哥哥是不是真有那种关系,想来想去说:“紫玉姐,我听人说你和我哥好,这是真的吗?”
紫玉“咯咯”一阵笑,说:“你听谁说的呀?”
小林说:“好多人都这么说,不好意思问你。”
紫玉说:“那你怎么不问问你哥哥呢?”
小林说:“哥哥从来都把我当做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子,这种事他才不会告诉我呢。” 紫玉问:“那你看呢?”
小林说:“我觉得你对我哥很好,当然你对谁都挺好,大家对你也好。我真希望你和我哥的传说是真的!”
紫玉见小林认真的样子,自己也认真起来,说:“说心里话,你哥很成熟老练,比同龄人深沉得多。女孩子嘛,在选择男朋友的时候,可能都希望找一个忠厚老实,成熟深沉,可以使自己信赖的人。说起来,我们都是走向社会的人了,很快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但是,要正视人生,婚姻不同儿戏,决不能轻率简单,你不是知道三队的孟晓珍和赵万祥吗,我总觉得他们对婚姻处理得过早,虽然他们感情真挚,但事实上带来了许多烦恼和痛苦。”紫玉完全是对一个小弟弟的口气。
小林第一次在一个姑娘的口中听到这些以往没有听过的字眼,像一切难以启齿的话一样,一但说出来,就不再觉得张不开口或不好意思了。他说:“听紫玉姐这样说,实际是要进一步了解考验我哥,或等待时机了?”
紫玉又是一串笑,说:“你说你哥这人能不能使人信赖,你们是亲兄弟,比谁也了解。” 信赖这个字眼使小林一下子想起了白云飞。男女之间的信赖是一种什么样的信赖他说不清楚,但他觉得白云飞是让他信赖的人。他曾替自己和徐杰承担过偷白糖的罪名,别人不知道,他和徐杰是知道的,他几次想找个地方把这件事坦白出去,但都遭到了徐杰的反对,他不知道将来再见到白云飞的时候,提起这件事该怎样回答。由此他联想到哥哥大林,他和白云飞从小是好朋友,但他却没有紫玉姐那种胆量和气度,去找县里的领导为解脱白云飞求情说好话,只此一点,他现在还不好说出是可以信赖还是不可以信赖的话来,至少不能很仗义地说出“可以信赖”,尤其他最近不知为什么,又怀疑哥哥让他寄出去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就是白云飞的日记本,虽然经过了哥哥那一次面对面的解释,但终是一个迷团,也许哥哥说的是真话,所以他也说不出“不可以信赖”的话来。想到白云飞就提起了白云飞,他所问非所答地说:“紫玉姐,我还曾听人说过,你和白云飞也非常好,是这样子吗?”
紫玉这次没笑,说:“有些人总爱把男女之间的接触往那种关系上扯,这是最无聊的。我对白云飞和对你哥一样,觉得他们都是有些才气的人,所以愿意和他们接触,也可以说对他们都很好。对白云飞比对你哥了解得似乎深一些,他比你哥忠厚,你哥比他聪明,他看上去一眼就能看透,而你哥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白云飞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他的不幸,也是人间的一大不公。我这个人遇到不公就想说话,实在不是一个女人的性格,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还惹了自己一身的不是。但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做法,我对他和对你哥的那种好,绝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种好,也不是你问的那种意思,天长日久你会更明白的。也许有一天说不上真的有了那种关系,但那是另外一码事,你信吗?”
小林点头道:“我信,紫玉姐才比我大两岁,可你却那么成熟,说出的话都那么深刻,让人信服,以后要多帮助我,我自己老是觉得长不大似的。”接着,他把一直欠疚,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的那件事说给了紫玉。
紫玉听说所谓白云飞盗窃集体白糖的事是小林和许杰所为,而且是在他出事以后主动替人受过,惊骇中一下子就想起了她为晓珍接生那天晚上在大车店院墙外遇见小林和徐杰的情景,也一下子明白了白云飞主动担此罪名的用心,内心发出钦佩的感叹,她找不出恰当的词语去评价白云飞,对小林说:“就这件事来说,你现在已经长大了。”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2)
17
三天后,小林骨折的左臂不仅没有见好,反而开始发黑,卫生院的大夫说这是骨科最忌讳的症状,黑到一定程度就得截肢,否则危及生命,要尽快采取措施。
大林、紫玉及众知青都着急起来,紫玉主张马上回县城,小林还是那番话,死活不走。大林只得再找大夫咨询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夫说刚好进了一种新药,如果不走可以试一试。大林说那就马上用药。
于天宝听说小林骨折的胳膊恶化,悄悄地和大林说:“是不是找李拐子给看一看,据说他治疗骨折有绝招,绝不是歪门邪道,前年大队主任的孙子摔断了腿,就是他一手治好的。”大林思谋半晌,说:“有病乱投医,你先和他打个招呼,我去和小林商量。但这种事千万不能让卫生院的大夫知道。”
次日夜里,小林和值班大夫谎说要回宿舍取点儿东西,在大林和天宝的陪同下去了李拐子家。李拐子看了小林的胳膊一阵唏嘘,说再晚来一两天就没法治了,就是观音菩萨也无回天之力。
他治疗的办法特绝,先含了一口酒,距小林约半米远,对准小林骨折处,一声怪响,像在水里吹口哨,一条直线,像小孩子玩的射水枪喷出的水,喷射到小林胳膊上的时候,那一线水柱就变成了一团雾,在暗淡的灯光照射下,出现了色彩斑斓的虹光,再看那胳膊,上面均均匀匀地布满了露珠。然后,他用手去搓、去揉、去抻、去拽、去拧、去拉,只听里面“嗄嘎”作响。小林出了一头汗,不是疼的,是被那声音吓的。李拐子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以后,也累得坐在那儿喘粗气,喝茶水。待平稳后,把那只锁着的木箱子打开,拿出几包用马粪纸包着的东西说:“这是接骨药,要早来几日,有两包即可,因为你们耽误了一些时日,得拿上五包,每天一包。要是黑色不退再来找我,要是黑色退尽,只要在家养些日子就没事了,以后再磕着碰着,从别处断也不会从这儿断了。”
大林见李拐子说得那么轻松,那么自信,自己也有了信心,问:“卫生院给的药还吃不吃?”
李拐子说:“吃不吃都行,就是别吃核桃仁。”
小林记住李拐子的话,连声称谢。大林十分感激李拐子,拿出十元钱,说:“今天我只带了十元,不知够不够您的药钱?”
李拐子把钱收起来说:“我这药没价钱,说贵重,一两百元也买不到,说不贵重,没钱不给也行。只有一件事请你们留心,你们是城里人,要是有人去北京,路过万里长城,在那城墙的青砖上给我刮点砖末末回来。”
三人十分奇怪,不知他要那砖末末做什么,但这事极简单,于天宝说:“这不难,别说一点砖灰,要是没人干预,弄车青砖回来也容易。”
不知是不是李拐子的偏方奏效,第五天清早,小林胳膊上的黑色已经退尽,手、腕、肘都活泛起来,众知青听后无不欣喜,卫生院的大夫们也十分高兴,说新进的这批药疗效甚好,他们并不知道小林用了李拐子的药,不知经过李拐子的手给搓、揉、拉、拧过,更不知经过李拐子嘴里那一柱酒水的喷射。大林急切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小林只说:“没事了,没事了。”要回队里养着,经大家劝说,才同意再住两三日。
小林心情很好,在卫生院的院子里来回溜达,两只喜鹊在一棵老杨树的枝头上朝它喳喳地叫,他想,老人说喜鹊登枝必有喜事。想来想去,瞅了瞅自己的胳膊,活泛一下手腕,自语道:这也是祸中有福,在那么高的墙上摔下来没有摔死,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也算一大喜事吧。
中午时分,紫玉又来看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收信人写的是大林和小林两人的名字,小林一眼看出是爸爸的笔体,便急切地打开封口,让紫玉帮他把信拿出来。
小林还没看完信,拿着信的那只手就有些颤抖,高兴地蹦起来,像说给自己,又像说给紫玉,“这回好了!我爸没事了!”他举着信纸让紫玉看,紫玉受到小林情绪的感染,也表现出极大的兴奋,接过那封信看了起来。
原来,小林的爸爸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说他的问题已经彻底查清,完全是一场误会。有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和他重名,因此受到不白之冤。还补发了近两千元被减发的工资,特此写信告诉他们兄弟俩这个喜讯,同时寄来二百元,说让他们补贴生活。
小林拽着紫玉走进那间简陋的病房,说这卫生院不住了,中午饭也不吃了,那只未受伤的手出奇地灵活,把牙具、毛巾收进一个书包里,要马上回队里去告诉哥哥大林,让他早一点知道这个重大的好消息。(72)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3)
大林看了爸爸的来信,那兴奋的神色超过小林十倍,犹如压在背上一座大山,倾刻间变成云团飘然离去,激动得五官错位,要不是紫玉在场,他定然举臂高呼。他极力控制阵阵痉挛的眼角、嘴角和脸颊,他真担心自己一下子会变成吴敬梓笔下中举的范进。
待他稍做镇静,泪水就流了下来。小林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哭。便说:“哥,你哭什么,应该高兴才是。”
也许是父母体内染色体结合的某种规律,或者是出世顺序上的差异带来的结果,大林和小林虽是同胞兄弟,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却有极大的差异,大林的内心世界要比小林复杂得多,小林并不理解大林在步入人生成熟的时候付出的无法计量的良苦用心。大林重复一句小林的话:“对,高兴才是。”他拿起那张写着二百元的汇款单,递给小林,说:“把它取出来,今晚款待各位知青,一个不落,把周青山大爷和胡队长也要叫上。”
二百元钱,在这个年代对知青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小林让徐杰和他一起去供销社采买,因为全体知青都要参加,就是集体活动,周青山和胡队长都说,不算请假,可以按出工对待,记工分。徐杰十分高兴,和小林取款,然后跑供销社买东西。
他们把供销社所有陈列的罐头各买两瓶,白酒各要一瓶,又到大车店买了二斤在房沿上吊着的半干不干的猪肉,让队里的老饲养员在那多功能的会议室和饲养处那两口大锅里大显手艺。
傍晚,二十多名知青和周青山、胡队长聚在一起,人们频频向大林和小林敬酒,一方面祝他们兄弟俩从今日起时来运转,一方面感谢他们兄弟俩有钱不忘知青朋友们。
小林因为挎着一只伤胳膊,很有节制地应酬各位知青的盛情,大林则有敬必喝,直喝得看人出了双影,吃菜不知啥滋味。不知夜至几更,反正所有的罐头都吃完了,所有的酒都喝干了,老饲养员做的一锅土豆炖肉吃净了,人们才散去。
翌日早,大林酒醒,突然问天宝:“那次李拐子给我算卦是不是说我家老父晚年富贵?”
天宝道:“贵人多忘事,才这么几天你就记不得了?”于天宝便把那天李拐子的话给大林重复了一遍,并说:“我说这人很神,你还不信,现在怎么样,信不信?”
大林哑然半晌,联想到他给小林看病时的一情一节,拍手道:“活神仙,不能小看,改日你再陪我一起去专门拜访他。”
于天宝和李拐子感情日笃,已是李拐子家的常客。李拐子虽然口头上没答应收他做徒弟,实际上已向他传授了不少基础技艺。李拐子对天宝之所以感情逐日加深,除了他们谈话投机外,还有一个任何人也想不到的秘密,是在他那一条腿的儿子娶来三年没有生育的媳妇身上,这是以后章节里的故事。
于天宝一直想问一问李拐子给小林治病的奥秘。比如那酒、那药、那万里长城上的青砖灰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因近日队上已经开始收割那东倒西歪的庄稼,有些小气妇女偷偷地往地里撒放鸡鸭、猪狗和毛驴,忙得他抽不开身,今天大林提起他,天宝决定去请教一番。
人们在地头歇头歇的时候,天宝说回去吃早饭,便去了李拐子家。李拐子和他那一条腿的儿子正在一丝不苟地编柳条筐,儿媳妇巧云收拾碗筷,见天宝来了,都放下手里的活,问他为何多日不来,巧云早已把一碗热茶送了过来。天宝说出原委,便动手去干那些两个只有一条腿的人干不动的活儿,李拐子全家人自然十分感激。
天宝干完活的时候,巧云让他爹李拐子和天宝进屋里去喝茶休息。
喝茶的当儿,天宝说:“李老师妙手回春,那位骨折的李知青已经没事了,说改日要来拜访您呢!”
李拐子说:“好些天没来,我捉摸着没事了,不过你要转告他必须精心疗养,伤筋动骨一百天。”
天宝点头后,说出了他要请教的问题:“那天李老师可让我开了眼界,那一口酒喷出去五光十色,那一拉一拽看上去实在神奇,相比之下,卫生院的那些大夫真是一群庸医。”
李拐子很高兴,连说:“算不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天宝说:“还有您给他的那五包药,是用什么配制的,竟有如此神效,李老师能不能给晚辈教授一二?”
李拐子摸一下嘴巴说:“这药说起来简单,那喷酒、按摩就复杂一些了,是气、火的结合,气有内气外气之分,火有阴火阳火之别,骨折是骨头和筋肉受了创伤,破坏了气和火的顺势平衡和横势平衡。内气外气,阴火阳火不调的时候就会致使创伤恶化,生出毒气,使筋、肉、骨一起变黑,到了一定程度,就是神人也回天无力了。这里说道太多,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天宝听得玄玄乎乎,说:“李老师真是人间神医,华佗再世,这方面既然奥妙无穷,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也不急于一下弄清原理,那五包药到底是啥东西呢?”(73)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4)
李拐子说:“那是我综合各种接骨偏方和中药验方悟出的一个方子,已应用数十例,没有一例不见效的。我本不打算传与别人,我儿子不仅残疾不生子嗣,又没文化,我年事已高,今天既然你有心询问,我就说与你吧。但我在世之时你切莫说与别人,至于我百年以后你就随便吧。”李拐子这番话让天宝感到悲凉,庄重地表示:“请您老放心,您这么相信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做出对不住您的事。”说着,拿出纸笔要把李拐子说出的药方记下。
李拐子也不干预,说:“跑猪牙、香瓜籽、千年灰、古铜钱、乌鸡爪、小儿天灵盖……” 天宝一一思谋,香瓜籽和乌鸡爪常见,这跑猪牙、千年灰、古铜钱、小儿天灵盖是什么东西,从未听人说过,便再次请教。
李拐子说:“跑猪牙是野公猪的牙齿,古铜钱是明代以前铜钱刮下的粉末,千年灰是古庙里的塔灰,这东西现在无处寻弄。”天宝接过话茬:“上次您说要弄些万里长城上的砖灰,是不是用来代替这无处寻弄的千年灰?”
李拐子道:“聪明,一点不错。”
天宝接着问:“那小儿天灵盖呢?”
李拐子说:“这是最主要的一味,就是婴儿的脑盖骨。焙干研成粉末入药,而且必须是未超过两个三伏的。”
天宝哎哟一声:“谁家肯把自己孩子的脑盖骨拿来当药用。”
李拐子道:“这你就愚笨了,活着的婴儿岂能拿他的脑盖骨,月科里夭折的死婴即可。” 天宝有如梦醒,连连点头,接着问:“那您那药里的小儿天灵盖也是未超过两个三伏天的吗?”
李拐子道:“那当然,去冬大队看门的张彪送来一个死婴,经我炮制成药。”
天宝又哎哟一声:“这么说,这是孟晓珍、赵万祥的骨血了?”
李拐子道:“谁的骨血我哪知道。”
天宝惊诧得灵魂出窍,他怎么也没想到老知青孟晓珍和赵万祥的骨肉竟让小知青李小林当做医治骨折的药给吃到肚子里了。心里好是难受,一股酸水搅着腥气从胃里往上反,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伸着脖子张了张嘴说:“厉害,厉害!”
大林自从接到他爸爸的来信,宛如久旱枯萎作垂死挣扎的禾苗遇甘露,一下子精神多了,以往阴郁不苟言笑的嘴脸活泛起来。在负责知青建房以及其它一系列活动中表现出极出色的才能,向上级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唐玉军不止一次地说他没有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和重视,今后任重道远,要不断努力。他嘴上十分得体地应酬,心里却想:刘长民说得比你清楚,我知道该怎么做!但他得意的神情中偶尔流露出别人很难看出并无法理解的惆怅。白云飞的事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脑际。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当时的做法,只觉世事令人难料,堂堂的副主席怎么就一下子成了死有余辜的叛国贼。李拐子关于隔河望金,费力徒劳的卦辞常常响在他的耳边,两卦已应验一卦,老父已游蜂脱网,那么后一卦也许很快就要应验,如果真是隔河望金,那么所做的一切就会彻底暴露,天宝等各位知青必将视自己为无耻小人,许红那把用军刺改成的匕首也就有了用场,同胞兄弟小林定会反目为仇,和紫玉编织的情网也会被一阵狂风吹破,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肯定比现在蹲班房的白云飞还要难受。正是由于这些,他想有机会再让于天宝领他去见一次李拐子。
他不愿和任何人扯起白云飞的话题,想让自己和所有的知青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周紫玉,怕她在他面前提起白云飞,因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小心地躲避这个话题,然而,想回避是回避不了的。
这天,大林和紫玉分别去看望仍在休养的小林,赶巧碰在一起,夜暮时分,两人离开小林宿舍,并肩向湾前大坝走去。由于小林摔伤、知青队盖房子,忙得慌慌乱乱,他们已经有些天没有交谈了。他们相互道出娓娓亲昵之辞,继而,紫玉又提起了白云飞。
紫玉是从那天被何美琴、李云章打断的谈话说起的。她说:“那天我曾问你,如果白云飞的日记本能给我们带来好处,你会不会把它交给上边,你还没回答我呢。”
大林不想谈这个话题,但又没有理由不谈,反问道:“你说呢?”
紫玉说:“要是以前,我认为你是不会的,但是最近我们彼此了解得更深了,如果让我替你回答的话,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和特定的环境下,凭你所具备的政治家素质,我想应该这样做的。因为连大进士这样的人做出这种事你都能谅解,何况你呢!”
紫玉的口气很平淡,大林迅疾地分析判断,他不否定紫玉有试探他的用意,但他也在回顾近一个时期的交往和思想上的沟通,老父亲官复原职,她不仅为自己高兴,而且也表现出与自己一样的某种寄托,对弟弟小林的关心,也远远超过一般同学的关系,连天宝和徐杰都看得很清楚。尤为重要的是当自己表示那种爱慕之情时,她已不像过去那样说现在还小,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并接受过自己的拥抱。对社会、对人生、对如何发挥自己的长处去做人处世,似乎有了以前所没有的一致和沟通。人往往吃一堑长一智,一句玩笑使她要强逞能,为白云飞的事付出了如此代价,可以说碰得头破血流,怎能不反思,不后悔呢,否则,那次自己把和刘长民的会晤和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她绝不会一反常规没有气愤和埋怨,反而表现出兴奋的神情。想到这些,大林相信自己的判断,紫玉的话并无它意,莫如向她道出真情,也许能获得她的理解,熨平自己褶皱的心境,赶走那阵阵骚扰的惆怅。现在他太需要有人能在精神上理解和支持了。(74)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5)
一只猫头鹰怪叫两声从他们头上掠过。大林激灵一下又起了一身已经好久没有起过的鸡皮疙瘩。他常听人说见到猫头鹰是不祥之兆,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记起妈妈时常教诲他们的千年古训——话到嘴边留半句。他又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哪怕真有一天和紫玉结为伉俪,也不能说给她。于是他改口道:“这可是你抬举我了。若是别人也许我能做得出来,云飞是我的朋友,虽然我没有像你那样去为他奔波说情,但说什么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黑暗中紫玉一阵激动,抓住大林的手:“真的?”
大林似乎觉察到什么:“当然是真的。”
紫玉说:“其实我在试探你,为了迎合你,我费了不少心思,想掏出你一句真话。刘长民这种人不是好东西,你和这种人接触也许会给你带来某种好处,但我并不感兴趣,那天谈起此事,我不过是为了迎合你,见你那么高兴,我心里反感,如果你真的对我好,那么,曾经欺辱过我的人就应该是你的敌人,可你竟那么津津乐道。由此我想到白云飞那个日记本,你说刘长民亲口和你说举报人是大进士姜棋,而姜棋又说他的朋友陈淼怀疑是你,到底是谁,我难以相信。如果真是你干的,你就是狗屎牛粪,你虚荣的外表装着无耻的灵魂……现在我很惬意,你说不是你,我相信在这种气氛下说出的是真话。”
大林似乎很气恼,说:“你怎能把我和大进士等同起来呢?他的话你怎能相信呢!”接着又说:“这说明你对我缺乏信任,难道是我骗你?如果是别人说的恐怕连我也不相信,刘长民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
紫玉见大林恼怒的样子,低语道:“我当然不是说你骗我,如果是刘长民骗了你呢?” 大林道:“不会的,因为他骗我没有任何意义!”说话间,大林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凉,止不住地打颤。他庆幸自己没有把到了嘴边的话讲出来,感激那只怪叫的猫头鹰,更感激妈妈平日的教诲,对自己方才的答话十分满意。
紫玉见大林浑身打颤,伸手去摸他的头,关切地问:“不舒服吗?”大林说:“秋风凉,可能有点感冒。”说罢,趁势伸出仍在颤抖的双臂。紫玉伏在大林的胸脯上,俩人都觉得有股暖流陡然涌遍身心,感情的闸门敞开,交颈狂吻,热烈得忘掉一切。
第二天大林真的感冒了,盖上两条棉被还觉得冷,发烧头痛,牙也痛,别人出工没时间陪他,只有小林守在他的身边。他不去卫生院,说感冒发烧吃点药就会好的,此外什么也不说。紫玉的红十字药箱派上用场,早晚过来探望,打针吃药,俩人感情日渐升华。
知青队那二十间房子经过一个月的艰苦劳动,已近尾声。今天上笆泥,是主体工程最后一项劳动,按湾里人的传统习惯,盖房子上笆泥要燃放鞭炮和吃糕。放鞭炮无疑带有封建迷信色彩,并且破费钱财,就取消了,吃糕却对大家有极大的吸引力。周青山和胡队长商量后,派徐杰和一位村民与老饲养员操办米面菜蔬,中晚两餐。这种事无论谁来操办,肯定都有积极性。十点钟,徐杰和那位村民已把米面筹齐送到老饲养员的饲养处。老饲养员思谋一阵儿说:“只是菜不硬,最好弄个麻籽小豆腐。”
那位有幸被指派操办伙食的村民一下子又来了兴致,拉起徐杰说:“这好办,咱们找上几户村民,就说集体征用,过后和队长说一声,年底给他们入了账就得了。”
这类事在湾里是平常事,算不上难事,有时县里或公社下来干部蹲点或者临时工作,人少就吃派饭,人多就征用粮食蔬菜甚至禽蛋。但无论征用什么,大都先从地富分子开始,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徐杰跟着那位积极性极高的村民首先到了老国民党王森家里,王森的老婆听说为知青们征用粮食,吓了一跳,因为那么多的知青,不知要出多少粮多少菜,更主要的是今年洪涝,挨饿已是不可避免的现实,哪有能力给这么多正是吃饭年龄的小伙子、大姑娘拿出许多粮食呢?后来听说只是征用麻籽,做两顿小豆腐吃,这才松口气平静下来,想起王森以往的嘱咐:凡队上来人,无论何事,无论我在家或不在家,你们都要热情招呼,好言相待。于是笑脸支应:“你们炕上坐,我家屋后恰好种了一些麻籽,虽然洪涝,还有点收成,前两天他爹刚好打下半口袋,我就去取来,你们看该拿多少就拿多少,让城里来的孩子们好好吃一顿小豆腐。”
王森老婆取来装麻籽的口袋,很大度地倒出大约十多斤麻籽。徐杰说找个秤来称称,以便日后算钱。王森老婆说这点东西还算什么钱,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吧。那位村民说该咋就咋,上前用手拎一拎,说就算十斤吧。说完俩人又去王森隔壁的一个王姓人家去了,他们的目标是再征上十斤。(75)
王钟写碌碡湾知情传奇(76)
午饭较往日迟了一些,但终于吃上了盼了好一阵子的粘糕大烩菜。胡队长动员大家要吃饱,攒足精神和力气,下午好更多地出活儿。在老饲养员提议下赶制出的小豆腐倍受知青欢迎,他们从未吃过这种风味独特的菜肴,比大烩菜咸些,比平常吃的咸菜又淡一些,说是豆腐并没有一点豆腐的形态,灰白颜色,结成似散不散,似块不块的形状,倒像豆腐渣。开始大家并不感兴趣,但吃上两口才品出它独特的滋味,纯香回味,令知青们频频举箸,食欲大增,冷落了那上面只漂着几颗油花的烩菜。一大盆小豆腐,本是预备两餐用完,然而,只此一餐,似乎还没有满足知青们食欲需要,老饲养员惊讶之中伴着遗憾。
下午出工的时候,只有几个女知青和建房的当地村民来到建房工地。大家等着人员到齐,届时该上房的上房,该扔泥的扔泥,各就各位去完成周青山和胡队长定下的任务。开始时大家以为中饭晚了一阵儿,下午出工晚一阵也属当然。紫玉、书君、王兰说有些头迷,坐在房荫下歇凉打瞌睡。可是左等右等,一个男知青也不见影儿。周青山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变了形,让先来的女知青去找他们,紫玉和书君昏昏沉沉地听到周青山不满的口气,强打精神懒洋洋地返回队里。
大约半小时,紫玉和书君脸色煞白,话也说不成句地向周青山和胡队长报告。胡队长听了好半天才听出眉目:所有的男知青都在宿舍里躺着,或人事不懂,或呓语梦说嬉笑,无论怎么喊叫,人事不懂的谁也不醒,呓语嬉笑的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下午还要出工干活,看样子好像食物中毒。周青山听后吃惊不小,马上和胡队长带上那几名女知青分头回队里、奔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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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军听了周青山和胡队长的简短汇报后,也吃惊不小,和他们一起赶到碌碡湾五队。在路上他就了解到午餐吃的小豆腐用的是在老国民党王森家征来的麻籽,因此,他早想好了该做什么。
老国民党王森今天被分配到妇女组去收割黄豆。这会儿割了两个来回垅,正在地头歇着。一些妇女悦意和这个被管制的老头儿在一起干活,让他说啥他都老老实实地说啥。他也乐意和这些妇女一起干活,乐意听那些妇女叽叽喳喳说荤道素,和她们一起干活不觉得累。
皮二嫂现在提议让老国民党再交待交待他当年干过的坏事,或者讲讲别的国民党干过的坏事也行。王森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便说:“我干过的坏事都交待好多遍了,今儿个我给你们说一个我们班长做的坏事行不行?”皮二嫂说当然行。王森便嘟嘟哝哝时紧时慢地开始“交待”。别人怒也罢笑也罢,他绝对只有一种表情。他讲:“那年我们在东北野外扎营,住的是木板搭的床铺,大兴安岭的松木板子特别长,几个帐篷里的木板床铺都是连着的。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午睡,我听见床板嘎吱嘎吱直响,睡不着,气得我坐起来看是谁不老实,睡觉还颤抖床铺干什么。结果,帐篷里八个人都和我一样,被那抖动的床板给弄得睡不着。挨我睡的一个小伙子和我说,肯定是班长在干力气活,这么大劲,咱们过去帮他一把,也免得让咱们睡不着。我俩过去喊班长,小伙子隔着帐篷问要不要帮忙?结果被班长训骂一通。原来,班长的婆娘到部队来探亲……”皮二嫂笑,大家也跟着笑,他却不笑,瞅着皮二嫂,好像在问:这样交待行不行?就在这时,唐玉军指示胡队长派来的两个民兵到了,带走王森。皮二嫂等人很遗憾,说:“再好好想想,明儿接着交待。”大家又是一阵笑。
老国民党王森被押到队部,见唐玉军坐在那里,心里直打哆嗦。听说十多个知青吃了用他家的麻籽做的小豆腐都昏死过去了,吓得来了大便,分辩道:“队上征用麻籽时我不在家,是我老婆给的,要是投毒也是她干的,与我无关。”唐玉军果断地让那两个民兵再去把王森的老婆押来。
工夫不大,王森的老婆也战战兢兢地被押到队部。
唐玉军庄重地向她交待一遍政策,并警告她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接着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
王森老婆摇摇头说:“不知道”。
唐玉军大声喝道:“你干了这么大的坏事,还不知道为什么叫你来!”
王森老婆迷惑地望了望站在一旁的王森,极力去想自己干过的很大坏事,终于想起来了,便说:“我该死,我有罪,今儿个有个知青到我家征麻籽,我说送给他们,这是拉拢腐稀(蚀)干部,我认罪,今后再也不干了。”
唐玉军先前听到王森老婆说起麻籽,心里很是得意,心想这婆娘是草包,一审就招。后来听说什么拉拢腐蚀,驴唇不对马嘴,又喝道:“不要装糊涂,你在麻籽里做了什么手脚?” 王森老婆眨了眨鱼泡眼睛,突然醒悟,说:“我知罪,当时让我过秤,我没过秤,他们说算十斤,肯定不够十斤,我占了集体的便宜,我该死!”
唐玉军怒不可遏:“你们这些梦想变天的坏家伙就会耍无赖,不给你点出来,看来你死也不承认!你在麻籽里放了什么毒?现在十多个知青死活不知,正在抢救,你能抵赖过去吗?” 王森老婆面如土色,过一会儿便嚎啕大哭:“哎哟……人命关天哪,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我吃了龙心老虎胆也没这大的胆子敢下毒哟……”
王森不敢乱说乱动,低着头站在那儿听他老婆撕心裂肺地嚎叫,方才就憋不住的大便早已流在大裤裆里。
唐玉军在地上来回踱步,看这国民党婆娘的丑恶表演。王森老婆嚎哭一阵儿,戛然而止,和唐玉军说:“主任您是精明人,您说我就是放毒,我也不能在自家的麻籽里放毒,我再傻也傻不到这份上,您是青天大老爷,我真是冤枉啊!!”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76)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7)
唐玉军被人叫出去了。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向唐玉军汇报说:“都检查过了,没什么大事,这些知青吃小豆腐吃得太多了,麻籽里有种物质,过量吸收有麻醉作用。就现在状态看,过几个小时就没事了。”还说:“这些知青肚子亏空得很,见了好吃的就不要命,公社领导也该考虑考虑他们的生活,这样下去都会得胃病。”
唐玉军听说是吃麻籽过量,也泄了气,但老国民党夫妇还站在那里,他得找个台阶下。进屋指着王森的老婆说:“你还抵赖说没放毒,麻籽本身就有毒,你故意多给他们麻籽吃,不是存心要毒死他们吗!”
王森老婆在碌碡湾生活了一辈子,今天才知道麻籽有毒。要是这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非定死罪不可,绝望中看一眼王森,似在交待后事,然后又嚎叫起来。
唐玉军一拍桌子:“算你们好运,因为我们抢救及时,知青一个没死,看在你们这把年纪的分上,饶你们一次,但你们必须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检查!”
王森夫妇以为听错了话,互相看了一眼,许久才醒过神来,犹如绝处逢生,感激涕零地表示一定写份深刻的检查。
老国民党夫妇终于被解脱,不用民兵押送自己回家去了。
大林因病得福,十几名男知青只有他一个侥幸免于麻籽的麻醉之苦。许红、小林、姜棋经卫生院大夫扎针注射,一个个都清醒过来,开始都傻笑,过了好一阵才恢复正常。正巧这个时候,高亮、杨月明和郑海从城里回来了。他们走得不很光彩,回来觉得脸上无光,龙山水库并没有决堤,碌碡湾也没有变成汪洋一片。
傍晚,知青们又集聚到队部那个多功能的会议室,没精打采地咀嚼老饲养员做下的第二顿粘糕大烩菜,无人再提小豆腐。于天宝没事找事,和高亮等三人说:“你们是逃兵,我们拼死拼活出力气盖房子,差点把命搭上,你们回来享现成的!”天宝本是半开玩笑,不料惹怒了郑海。郑海“啪”地一声把碗筷摔在窗台上,说:“你小子洋兴什么,逃兵咋,爷想永远当逃兵,你管得着吗!”高亮和杨月明也显出极大不快,指桑骂槐喋喋不休,大有要打架的意思。这边许红出来主持公道,才免于势态发展。
于天宝提早放下碗筷,气愤地走出饭厅,想起大林曾说让他再次陪他拜访李拐子的话,便去了李拐子家,既想事先打个招呼又想闲聊解闷,以扫除心中不快。谁知,这一天竟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不久,人们就感到他突然间变了,不知是成熟还是颓废,是进取还是消极,或者是得到了李拐子的真传。
最早有这种想法的是小林,因为在后梁沙窝子里熏鸡、燎狗两次活动天宝都没有参加。 麻籽事件后不久,那两幢房子便近尾声。队上的活儿虽然忙些,但姚老九尽量不安排建房工地上的知青,所以不少男知青感到轻松悠闲。生性好动的小伙子,在消闲的时候,决不会老老实实地打发日子。
徐杰若干天以前就想吃鸡解馋,吃谁家的鸡呢,他把目标放在队长胡维家里。因为胡队长家的鸡最多,并且那些鸡吃的饲料据说都是保管员讨好队长悄悄送给他的。徐杰把预谋说与小林,小林有上次大车店偷白糖的教训,说这种事他决不再干。徐杰说这次与大车店的白糖不同,胡队长的鸡是吃集体的粮食长大的。小林反复琢磨,才同意了,因为他还想和胡队长家那只叫大黄的狗示威,或者说报仇。
小林怕狗、恨狗是有历史和现实渊源的,尤其是黄狗。他小时候曾被一只黄狗咬在腿上四个牙齿洞,这是历史原因,现实原因就是那次和徐杰夜盗白糖,胡队长的大黄在大车店吃蹭食时多管闲事狂犬乱叫,使他慌乱中丢了一只手套,导致白云飞遭到不公。他说再叫上两个人,一是许红,他有匕首,二是天宝,这种事他不仅最爱参与,而且也最机灵。并强调要稳住胡队长的大黄。徐杰说这些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徐杰在胡队长门前绕圈子,见胡队长老婆出来和她悄悄地说,方才有两个陌生人说夜里要偷你家大黄。胡队长老婆当真,晚上把大黄圈进了屋子里。许红毅然答应和徐杰小林去捕杀胡队长家专吃集体粮食的鸡,而于天宝一口拒绝,说晚上有事。他们捉了两只鸡到后梁的沙窝子里用干树枝熏烧得流出油,撒上一把盐便饱餐一顿。
胡队长老婆丢了两只鸡比丢了大黄还心痛。大有上当之感,见了徐杰旁敲侧击,说明明是要偷鸡偏说偷狗,还不如把狗偷去呢。徐杰说肯定是来偷狗不成顺手摸了鸡。胡队长老婆有口难言。(77)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8)
徐杰当做笑料悄悄讲给小林。小林恨狗怕狗,早就想把那只大黄亲手整死。杀鸡的成功,诱发和坚定了他宰狗的决心,公然说:“咱们再吃一次狗肉怎么样?”徐杰伸出大拇指,赞成小林的提议。吃狗不比吃鸡,更需要人手,他们想借助许红那把匕首和天宝的机敏果断,便又去找许红和天宝。许红又是一口答应,天宝又是一口拒绝,不仅说今晚有事,而且说今后这种事你们不要再来找我。
小林不解天宝为何天天晚上有事,更不理解天宝为什么突然间和他们在情趣上产生了这大的差异,虽然心中遗憾,但施实宰杀大黄为民除害的紧迫行动决定他无暇细问,少他一个也不一定有碍成功。他模仿以往天宝干这类事情时的细心和周到,为徐杰、许红设计了骗杀大黄的方案,并说最后要亲自动手,解决大黄。
自以为无人敢惹的大黄那天晚上上了大当。
徐杰按小林出的主意,用拌了青蛙肉和若干缝衣针的面团缠上麻坯,然后用一根绳子系在麻坯上,去逗引大黄。吃惯了蹭食的大黄嗅到肉香味,以为又是给主人胡维溜须拍马的家伙来孝敬它了,便一口逮住。不想那些缝衣针都扎在它的口腔里,咽不进吐不出又叫不出声来。它只好顺着那根绳子跟着徐杰走。他们一直把大黄牵到后梁的一棵枯树边,然后勒住脖子吊在树丫上。
大黄被吊起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后悔不该狗眼看人低,人们常说打狗看主人的话也不是真理,回想过去凭仗主人的地位吃东喝西蹭白食时人们还当着主人的面阿谀奉承的景象,明白了那不过都是假象。他恨狗祖宗给他的狗子狗孙乃至世世代代留下了狗仗人势的遗传,也后悔当初小林和徐杰在大车店偷白糖时不该狂咬乱叫,而应悄声地一口逮住他们。小林在大黄那复杂的眼神里似乎明白了它在想什么,把握在手里的匕首又还给了许红,说:“还是你来吧。”
许红那把用军刺改成的匕首大显神威。大黄的脖子抵不住那锋利的刀刃,一股殷红的狗血顺着脖子和肚皮流到沙地上。许红又“噌噌”几下子剥了皮,掏出狗心狗肺乱下水。徐杰用三根木棍早就架了一个三角架,他们把去了皮的大黄架在上面,就点燃了下面的干枝柴草,月色下一团篝火,燎出极香的味道,三人好不惬意。徐杰解了馋,小林解了多年的心头之恨,许红过了刀瘾。
得意之时,小林想起三番二次请也不来的于天宝,若有所思地说:“于天宝这小子变了,变得快让我认不出他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于天宝了。”许红和徐杰也同意小林的说法,并且说天宝和李拐子学得玄玄乎乎,不知是福是祸。
他们哪里知道,于天宝正做着一件自以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呢。
然而,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于天宝的变化缘由以及他的行踪,有一个人十分清楚,这人是女知青何美琴。
19
徐杰和国舟同时疏远了何美琴,她从徐杰的话中隐约地知道自己的小心眼儿被他们同时看破,但她不以为然,因为她和他们好本来就不是很认真的,况且,那位在外县插队的同学仍然对她不错,常常来信,谈情说爱。
然而,和所有的知青或者所有的人一样,在生活的道路上注定会遇到一次或者多次不得不认真对待的曲折和不幸。
最初是接到一封家信,说她妈妈尿毒症近来越发严重,已经卧床不起,要她请假回城看一看,还要她在生产队借点钱回来。她和胡队长要借一百元钱,当然借不出来,因为生产队里没有一分钱的现金。她想和其他知青借钱,自知人缘不好,无法张嘴。她把希望寄托在那位男朋友身上,给他写了一封信,谈情说爱后,另起一行,谈及家母重病,需钱医治,要他借钱给她,五十、一百都行。不过十天,她高兴地接到回信,阅后,让她大失所望,不知那位男朋友是因另有所爱而编造理由,还是听到了她在碌碡湾和国舟或者徐杰的事,竟也用了“脚踩两只船”这样的词句损她骂她,并郑重通告:这是最后一次通信,今后不再来往。她企盼落空,只得空手回城。
她家境十分困难,父亲在一个工厂当钳工,母亲没有工作,前些年常去干季节性临时工,添补家需,生活还算说得过去。在她插队不久,母亲得了尿毒症,并且病情发展极快。她回家时,母亲卧床不起,脸色灰白。尤其是贫困的现实让她无法相信,曾有的一台缝纫机已被卖掉,粮本上的细粮月月买不回来,与邻居、熟人去换粗粮指标。这都是因为母亲生病需要钱花,以及妹妹们都到了能吃饭的年龄。她们姐妹五人,她是大姐,四个妹妹分别在读中学和小学。看着病重的妈妈她心里十分难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有副担子。她和爸爸妈妈说她暂时不回碌碡湾,在家里侍候病重的妈妈。她妈妈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不想因为自己有病而耽误孩子日后前程,便把五个女儿叫到床前,忍着病痛,尽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和另外四个女儿说:“你大姐在农村插队,怎么说也是走上社会的人了,我听说知青每年招工都要当地推荐,推选表现好的人进城当工人,如果你大姐不回碌碡湾,在家侍候我,别人还以为她表现不好。我想让她回去,你们姐妹好歹在家门口念书,早晚勤快点,多干点活儿,既是照顾我,也能让你大姐在外边安心了,我的病过些天就能好起来。”四个妹妹异口同声让大姐走。老二大些,也比较懂事,和大姐说:“你就放心地走吧,我也听人说知青招工招干要看表现、要查工分的,你不回去哪有工分呀,招工时谁提你的名字呀?”何美琴心里热乎乎的,嗓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妈妈病成这个样子还在为自己操心,妹妹们虽然年龄小,却能替自己着想,替妈妈解忧,不免想起自己在碌碡湾的表现,直觉惭愧。有了这种想法,她更不想马上回碌碡湾,她担心自己走后妈妈会有三长两短,更对不起妈妈。便说:“你们谁也不要劝我,碌碡湾我当然是要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在家侍候妈妈一些日子,等妈的病好些我再走。”妈妈叹口气道:“你都这大了,为什么不听妈的话呢?”(78)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79)
她仍然坚持不走,倒是她爸几句话使她改变了主意。
她爸说:“走吧,虽然当知青不挣工资,但咋也能养活自己,干好了年底有可能分点钱回来,那不是孝敬你妈了吗!你妈每月吃药要几十块钱,你四个妹妹的学费书费都得用钱,头些天同事们劝我带你妈到大城市去看病,谁不想呢?没钱哟!”
爸爸那颤抖的嗓音让她吃惊,并永远回荡在她的心中。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和记忆里,爸爸是铮铮硬汉,从来没在他口中听到这种凄哑哀凉的声音。她再次反省自己在碌碡湾的所作所为,想到了自己工分记录本上的数字,用徐杰话说是倒数拔萃。她也想到了对国舟、对徐杰那种荒唐的交往和相处,想到了学生时代就对他好上了的那位男朋友,也想到了自己对周紫玉曾有的蛮横和不负责任的挖苦。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和四个小妹,自己都弄不明白过去在同伴间哪里来的骄横和刁蛮,有资格和资本吗?她决定回碌碡湾,去争取妈妈和四个小妹说的表现,用自己的体力去换取爸爸忧愁中所期待的东西,哪怕很少。
她回碌碡湾后变得少言寡语,不再顾及自己臃肿肥胖的身段是好看还是赖看,不再无故请假休工。同宿舍的李云章认为是她男朋友写来的那封信激恼了她,像她这样性格的人,过不了几天就会故态复萌。
这几天,知青建房工地只留少量知青和几个青壮社员做那些技术性很强的活儿,胡队长让女知青和部分男知青回队上听姚老九安排,抢收庄稼。
秋收季节,队上的活儿很多,姚老九也算有两下子,能按轻重缓急,繁简难易把农活错落有致地安排在每个人身上,男人有男人的活儿,女人有女人的活儿,并按传统做法,男人的活儿记十五个工分,女人的活儿记十二个工分。
这天何美琴向姚老九说:“你看我这么壮,让我和男人一起干活吧。”
姚老九与何美琴接触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曾被许红在她宿舍门前抓住过,他总觉得那件事何美琴早就知道了,担心某一天惹着这个又刁又蛮的女知青而把他的丑事给张扬出去,所以,他时时防范,何美琴的要求他一口答应。
男人的活儿是随四辆牛车在最东面的一块地里装那些已经被女人掰下来的苞米穗。往年牛车都能赶进地里,今年秋涝,牛车只能停在距离地边还很远的坝沟上,人们只好用扁担和柳筐一担一担地挑来。这种刚刚掰下来的苞米很重,每担都在一百三十斤以上。何美琴挑过两担就觉得肩膀胀痛,体力不支,她想找姚老九再调换一下工种,然而,她爸那凄哑哀凉的话语又回荡在她的心里,便咬咬牙去担第三担、第四担。
她的肩膀由胀痛到麻木,腰和大腿开始颤抖,好在四辆牛车上的木板连挡已经装平,再挑一担就差不多够载了,何美琴这样想着。
伴着即将轻松的希望,她挑起最后一担。走出横垄地,再走过约几米宽的土坝就到了。她不知这条土坝是什么年月修的,这么碍事,如果没有这条坝,牛车能更近一些,会免去她挑担之苦,她一边想着一边吃力地登上了土坝。这时,眼前出现了无数颗星星,接着是一片漆黑,她向土坝的另一边摔去,圆滚的身子咕噜噜地一直滚到坝底,坝底下有个两米多的深坑,是村民建房打墙挖土的地方,她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围着许多村民和知青小林、徐杰。小林有骨折的经历,让何美琴活动手脚,问她哪里疼,看有没有不能动的地方。何美琴忍着全身的疼痛活动手脚,虽然疼但能动,由此断定没有骨折,大家都松了口气。何美琴觉得头痛、恶心,大家让她躺在装满苞米穗的牛车上回队部,她在一步三摇的牛车上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车把式喊了一声“吁!”她头疼得厉害,下得牛车便回宿舍。
何美琴一天没有吃饭。中午李云章做了苞米面饼子和稀粥,特地给她炒了三颗鸡蛋,她吃了两口便恶心得要吐。(79)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80)
碌碡湾知青传奇(80)
李云章把何美琴挨摔和中午吃不下饭的事和一起干活的女知青们说了,晚饭后紫玉和王兰、书君等人前来看她,男知青也来了不少,这是她想不到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不仅恶意挖苦过紫玉、欺骗过徐杰和国舟,背后还常说别人坏话,即使摔断胳膊摔断腿也不会有好多人来看她。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以致要和紫玉说几句抱歉的话。紫玉看出她的意思,说:“不要想别的,咱们都是知青,理应互相关照。”又详细问她有何不适,哪儿疼痛。根据何美琴头痛和恶心两个症状,紫玉说明天应到卫生院去看看,检查一下是不是脑震荡。
次日,紫玉主动陪同何美琴去了公社卫生院,经检查确诊有轻度脑震荡,给她开了药,还嘱咐她要好好休息,否则会留下很麻烦的后遗症。公社卫生院不是大队合作医疗站,不能全部公费,计算一下,需付十多元药费,而何美琴手中只有三元多钱。她怕自己在紫玉面前难堪,说,既然是轻微的就不吃药了,我身胖体壮,过一两天就没事了。说完不好意思地望了紫玉一眼。紫玉抢过药方,付了药费取了药,陪何美琴回宿舍。
紫玉的行动使何美琴大为感动,她现在知道紫玉待人是怎样的善良、友好,那次她发言让大家在劳动中帮助自己绝没有别的意思,越想越觉惭愧,路上,她内疚地哭了,反复和紫玉说过去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紫玉说:“你怎么想的这么多,就是亲姐妹也免不了心烦闹意见吵嘴架嘛!”
何美琴越发觉得紫玉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人,感激中把她妈患病、家里如何困难,父亲为此如何希望她能多挣点工分,因此自己主动要干男劳力的活儿,包括方才取药付不起药费的事说与紫玉。
紫玉听后说:“你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妈得了这么重的病,家里来了信你都不和大家说一声,而那位男朋友每次来信你却大肆张扬,为什么呢?你是怎么想的呢?”
何美琴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家里困难总不是件光彩或者值得炫耀的事吧。”
“怕别人因此瞧不起你?”紫玉问。
何美琴没说什么,表情显得极不好意思。
紫玉离开何美琴到队部时,正碰上看青回来吃饭的于天宝。上午的活计姚老九早已安排完毕,紫玉无事,就和天宝闲聊起来,其中谈及何美琴,说她母亲不幸染上重病,何美琴压力很大,要不然她也不会去男人堆里干活,也不会摔成脑震荡,原来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养家糊口,何美琴这样的人做到这一点真是出人意料,也值得咱们帮助,你看青没事的时候,也应该去看看她,何况她的宿舍离咱们生产队的地最近。
因为于天宝看青,何美琴挨摔的事他还不知道,听紫玉说了这些情况,觉得何美琴很可怜,尽管人缘不好,在她困难的时候应该去看看她,于是,吃过饭就去了何美琴那儿。
何美琴还在头疼,实在不愿动弹,那只暖瓶里一滴开水都没有,她不愿去弄柴点火,方才买回的药她是舀碗凉水喝下去的。听见天宝叫门,她支撑着坐起来。
天宝进来,坐在地下一只木凳上,关切地问:“我方才听紫玉说,你挑苞米时摔了一跤,怎么样,没啥大事吧?”
何美琴说:“没事,方才紫玉陪我到卫生院开了些药。”说着指了指那几个纸药袋。
她想给天宝沏茶,突然想起暖瓶里没水,便说:“真不好意思,连点开水也没有了。”
天宝说:“你是病号,病人哪能离开开水呢,我给你烧一壶吧。”说着,到外间屋去点灶。工夫不大,水就开了,灌满暖瓶,还有剩余。何美琴找来喝水杯,动手给天宝沏茶。天宝抢过水杯,先给她沏了一杯,然后自己才沏了一杯。
以往天宝是看不上何美琴的,现在她摔成了轻度脑震荡,并且听紫玉介绍了她家里近况,不免有些怜悯,仗义地说:“紫玉说你家伯母重病,你压力很大。你也别着急,也不要不好意思,有用钱的时候和我于天宝说一声,多了没有,三百二百能拿出手!”
天宝的言行本是极为平常和随便的,也是他性格的必然外现,但对何美琴来说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除了有像感激紫玉那样的心情外,从烧水、沏茶,主动表示借给自己数目可观的钱用等等现象上看,他对自己一定是有好感的,或者早就看上自己了,只是没有表示的机会。她还拿天宝与国舟、徐杰以及中学时就向他表示过爱、现在已和自己断绝了关系的那位男朋友做了比较,她觉得他们谁也不及天宝,这些人从来没有像天宝这样仗义大度地关心过自己,他们给我倒过一杯水吗?(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