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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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1)
碌碡湾知青传奇(101)
老陈在等待他回答,可他一直沉默着,看来,他不接受老陈给他的面子,需要再问一次才做回答。老陈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玉军往日的风采顿时全无,哭丧着脸说:“请组织原谅,我一时私心闪念,用知青建房费为自己买了几根檩木,送回老家去了。”
 
老陈说:“这就对嘛,有错误要敢于承认!”接着又问:“一共多少?”
 
“三十九根。”唐玉军低声答道。
 
“卸在哪里了?”老陈又问。
 
“都卸在我家了。”唐玉军说。
 
老陈沉闷地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嗓音道:“你现在还在欺骗组织,你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难道不懂政策吗?”
 
唐玉军确实不是不懂政策,只是不想说出刘长民的名字,但事到如今,不说是不可能的了,只得按自己曾经想过的思路说:“总数是七十八根,我卸到刘长民主任父亲那儿三十九根,但这件事刘主任现在可能还不知道,完全是我为了讨好刘主任才这样做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唐玉军准备自己承担全部责任和组织上给予的处分,因为三十九根和七十八根性质是一样的,只要刘主任位子不受威胁,即使自己被撤职,被开除总还有个靠山,他准备讲一次义气,做一次英雄,给刘长民看看。
 
老陈以及那两名工作人员心里十分清楚,唐玉军最后说的两句话不过是“此地无银”,刘长民能不知道吗!但无论老陈怎样追问,怎样和他交待政策,唐玉军再没有说出新的问题。审查没有新的进展。经请示姜伟男同意,决定此案告一段落,先对唐玉军做出处理意见。    唐玉军被组织组召见的事刘长民马上就知道了,是唐玉军通过电话告诉他的。他们可谓配合默契,双方心里都知道,在这种时候不宜见面。唐玉军电话上大表忠心,使刘长民略觉宽慰,当然忘不了说上几句水中月亮般的既能看得见又觉得朦胧的希望。刘长民急切地等待结果,但姜伟男安排组织组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通知自己,自己不宜过问。
 
姜伟男选择了这样的时机,召开了县委领导班子会议。在研究完近期中心工作以后,姜伟男提到了知青工作,他说:“老刘哇,知青工作也可以说是中心工作吧,我县知青工作还是很有声色的。不过,最近碌碡湾出点事,我们某些干部竟敢贪污知青费用为己有,这可是件不能容忍的大事啊,我们要认真对待!”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了白云飞。中心意思是:白云飞处理得过重。一个年轻人不过是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了几句不适时宜的话,并且当时没有什么具体行为。尤其现在林彪已经是全国人民的敌人,我们不能以这个理由处理白云飞。至于盗窃一箱集体的白糖问题,应该以正面教育为主,如果当时不考虑他有反对林彪的日记,决不会做出劳教三年的决定。所以,我们要实事求是,考虑到已执行劳教一年的事实,我提议改三年为一年,如果有不同想法现在提出来大家讨论,如果没有不同意见,近日办理应该办的手续。
 
很多人在等刘长民的意见,因为当时对白云飞的处理都是刘长民决定的。而此时的刘长民没有任何表示,他有一种自身难保的感觉,他清醒地意识到,姜伟男选择这样的时机谈这件事,那目的是再明确不过的了,何苦再讨没趣呢。
 

 
小林受队委会指派回县城办两件事。首先是找县农业局长兑现在现场会时关于化肥的许诺,另一件事是到书君说的那家文具商店去购买内部使用的粮票和菜金券。
 
回城已经好几天了,城里的一砖一瓦,以及那种湾里人受不了的煤烟味都使他感到亲切,他毕竟是在城里长大的,他企望有一天名正言顺地返城,能有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像赵刚那样当上工人阶级。然而,办事不顺使他心境不好。
 
爸爸妈妈见小林回来,十分高兴,当然要询问大林的情况,这是小林最不爱回答的问题。自从春节期间他和哥哥吵了一架以后,曾认真反思,试图改变对哥哥的看法,把一切都往好处想,可是大林的所作所为不仅不能改变他已有的看法,而且越来越让他失望,他心目中的哥哥已经没有了。尤其大林在知青现场会时讨好刘长民,讨好唐玉军的种种丑态,以及知青们私下当做笑料的议论,常常响在他的身边,映现在他的眼前,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唐玉军贪污知青建房费是明摆着的事,可他不仅不站在正义的立场上,倒去唐玉军那里打小报告,图什么呢?尤其他把大进士姜棋研究水稻的事都加在自己头上,讲出来脸不红心不跳。
 
让他心境不好的另外因素是碰上了高亮,化肥的事也办得不顺利。
 
那天,在大街上碰到了急匆匆赶着去上班的高亮。高亮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衬着雪白的内衣,与碌碡湾时的高亮判若两人。他对小林说,病退回城就到县医院复查,结果,结核阴影一点也没有了,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份合同制工人工作,在铸造厂当翻砂工。高亮很热情,表现很兴奋,约他星期天到家一坐。小林不知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在高亮急着上班,和他摆手再见,他初次见到水利局汽车司机赵刚时那种感觉和体会油然再现。
 
到了农业局,人家说这几天开展批林整风运动,雷打不动。他找到高局长,局长似乎把他的许诺没太放在心上,说这两天搞运动,你过两天再来吧。他只好回家等待。
 
今天一早,他又来到农业局,农业局有几个人已经认识他了,告诉他说,今天是集中学习的最后一天,你明天再来吧。他沮丧地走出农业局,他想去找书君说的那家文具商店,把粮票和菜金券买回来,好歹这也是一项工作任务。走出很远,他又想,文具店会不会也在搞运动不上班呢,想返回去。又一想,回家里也没事做,况且已经走出这么远了,权当散步,去看看吧。
 
还好,文具店虽然也在搞运动,但留了两位值班的营业员,因为没有顾客,她俩在打毛衣。他问了几遍,其中一位才懒洋洋地走过来,不耐烦地说:“都在批判林秃子,还买这玩意干啥!”说着扔给他粮票、菜金券的票样,让他自己选。小林大致看了看,指着其中一种说:“这样的就行,各种面值都要五百张。”营业员在栏柜下面折腾半天,把各种面值的粮、菜票摆在柜台上说:“你自己数吧,数对了告诉我一声。”说完,又旁若无人地坐下打毛衣。   
 
这些纸片子有些是成捆的,他问营业员一捆是多少,营业员再次表现出不耐烦:“你自己看嘛,上面不是写着嘛,你这人咋这麻烦!”小林也恼不得,觉着今天做事都不顺。
 
   他付了款,把这些饭票、菜金券打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捆扎好,装进随身带的一个挎包里,毫不客气地走出店门。(101)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2)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2)
走出不远,后面传来一个姑娘的叫声:“是李小林吗?”他回头望去,姑娘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已经来到他的身边,原来是苗琴。
 
小林很热情:“是苗大姐,真巧,在这儿碰上您了。”
 
苗琴也很高兴:“我在后面老远看就像你,果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林说:“回来好几天了,到这儿给食堂买饭票,另外还有些其它公事要办。”
 
“噢,是出差呀,我听我姐夫说他前几天到你们碌碡湾去过,说你们干得很不错,是不是这样?”苗琴提起她姐夫,小林就想起了那次在大众饭店吃饭的事,便问道:“苗大姐结婚了吗,周健大哥现在怎样?”
 
苗琴说:“别提了,我们吹了。”
 
小林低头,半晌无语,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样的话才算得体。苗琴似乎知道小林的意思,笑着说:“没什么,吹了就吹了,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反正大家都年轻。”接着,她像是向小林还愿,也像是对知己忠告,认真而神秘地说:“咱们在大众饭店吃饭那天,你不是让我找机会问一问我姐夫,是谁把白云飞的事反映到县里的吗?”
 
小林急切地说:“对!我也正想问苗大姐,你问你姐夫没有?”
 
苗琴说:“问是问了,但他不说,有一天我在他的写字桌上见到了那个日记本,还有一封信。”
 
小林钉子一样地站在那里:“你见到那封信了?是谁写的?”
 
苗琴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再问这件事了,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小林疑惑地瞪大眼睛:“什么叫对我没有好处?”
 
苗琴低声说:“写信的人是你哥哥李大林呀。”
 
小林的头“嗡”一声,像是要爆炸,他脸颊涨得通红,再次问道:“苗大姐,这是真的?信上是怎么写的?不会有什么误会吧?”
 
苗琴说:“没错,信很短,我都能背下来的,署名也很清楚,他要求组织上为他保密,要么我姐夫咋能连我都不告诉呢。”
 
小林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其实,小林心里十分清楚,即使苗琴不说,他近来已进一步断定向上级举报白云飞的人就是大林,因为大林的为人他最清楚,只不过因为他是自己的哥哥,他始终抱着一个美好的幻想,希望有一天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不是大林。幻想毕竟是幻想,大林思想深处的变化是躲不过从小朝夕相处,亲若手足的兄弟的眼睛的,第一次是爸爸被停止工作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表面上似乎很消沉,但内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第二次是白云飞被捕以后,他很快取代了白云飞那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这以后他似乎又变了一个人,虚伪、势利、自私……此后他明白了哥哥大林消沉中的那种力量是什么东西。    现在,苗琴的话已经完全证明了自己的判断,还能说什么呢?他恨他的哥哥大林,为了自己的虚荣而不择手段去坑害朋友,恨刘长民这种善于小题大作而不顾及一个年轻人前途命运的狗官,对不住曾经帮助过自己,并且为自己付出沉重代价的白云飞。三年,虽然在人生长河中不算太长,但人生有几个三年呢?他想到了许红那把用军刺改做的匕首,但他确信自己到时候绝对没有勇气去实现自己对许红许下的诺言,他想到了紫玉,他不欣赏紫玉为帮助白云飞解脱危难处境而采取的办法。在纷乱繁杂的思绪中,他萌发一种自己认为是最公正、最完美、最道德、足以熨平自己负疚,伤感的心、拯救同胞兄长大林的扭曲灵魂、慰藉紫玉曾为此事受到的羞辱、平息许红等知青朋友们的愤怒、平反白云飞蒙冤的最佳方法,那就是自己拿出三年去替回白云飞的三年。但他也清醒地知道,仅凭自己的一张嘴去和刘长民论理辩白是徒劳的,即使不是刘长民而是别人,也不会轻易相信的,他一时想不出实现自己这一夙愿的信心和决心。他似乎镇定了许多,眼神凝滞,口气平和地和苗琴说:“谢谢苗大姐告诉我这件事,我知道应该怎样做!”
 
告别苗琴,小林缓步前行,反复思考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计划,然而,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到大众饭店的门口,他停下脚步向里张望,此时应该是午餐高峰的时候,但吃饭的人并不多,时下人们工资低得可怜,没有特殊情况谁敢到这里奢侈消费呢,只有几个进城办事误了吃饭时间的农民稀稀落落地坐在几张桌子上吃黑面馒头,喝豆腐汤。他决定今天中午在此用餐,以便进一步思考自己的计划。他选了东北角的一张桌子,要了两个凉盘一瓶啤酒。刚刚坐下,郑海和杨月明拎着一个很大的兜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他们见到小林十分高兴,郑海说:“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又见面了。”
 
自从上次见了高亮,小林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很怕见到他们。但既然相逢,也不得不热情寒暄。郑海又要了两个热菜,杨月明买了一瓶金山白干,三人对酌起来。
 
谈话间小林得知他们回城以后和高亮一样,经过反复检查,肺结核突然间都好了,现在他们在等通知,有家工厂已经同意他俩进厂做临时工。这期间没事,找人要了几瓶炸药,几只雷管和一些导火线,准备今天到城北小金河去炸鱼。说上次炸了十多斤,很是过瘾,约小林同他们一起去。小林说没有自行车,况且下午还有事,今天不能奉陪。
 
郑海和杨月明发现小林酒量大有长进,便频频劝酒,而他俩说一会儿去炸鱼,不能多喝,象征性地和小林碰了几杯,匆匆吃了米饭,就要告辞,说改日我们去找你,咱们好好喝上一顿,也好叙谈叙谈。
 
他俩拎包要走的时候,小林眼睛一亮,刹那间他脑子里已经形成一个完美的计划。他拉住郑海说:“再坐一会儿,一小会儿,我有两句话要向你们二位说一说。”二人坐下。
 
郑海说:“别客气,有话就说,今天说不完还有明天。”
 
小林摆摆手说:“明天也许没有机会了。你们相信白云飞会偷盗大车店里的白糖吗?”  郑海说:“白云飞不像是偷鸡摸狗的人,可是他自己是承认的,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小林醉眼迷离地说:“其实,白糖是我和徐杰偷的,根本不是白云飞,假如有一天此事重提,请二位帮忙证实一下。”
 
郑海和杨月明几乎同时说:“你是不是喝醉了?”
 
小林说:“绝对没醉。”接着说:“能不能把你们的炸药送我一瓶,改日我也去炸鱼。
 
郑海说:“今天就带三瓶,明天我设法再给你弄些,到时给你送去。”
 
小林说:“那就把雷管和导火线送我一点吧。”
 
郑海说:“雷管也只有三只,导火线倒是很多,先送你一截导火线吧。”
 
小林点头道:“也好。”
 
郑海和杨月明打开那个大兜子,拿出一截导火线。小林说:“有半尺长就够了。”郑杨二人看着小林觉得奇怪,但着急去炸鱼,顾不得再问什么,拿出一把小刀,割下一截导火线扔给小林,道一声“明天见。”便匆忙告辞。
 
    桌上的饭菜还没有用完,那瓶白酒还有一半。小林看一眼饭厅墙壁上的挂钟,现在是一点,还不到上班时间,便自斟自饮起来。(102)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3)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之103)
25
 
大众饭店里吃饭的人早已走完了,小林仍然坐在那里独饮,看上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惹得服务员频频送来不满意的目光,他装做没看见,直到墙壁上的挂钟响了十五下,他这才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打开书包盖,把那截导火线插进被他包扎得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小包上,再系上书包带,起身离去。
 
一出店门,他觉得天昏地转,头重脚轻,但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没有摔倒,他要过马路,要到刘长民的办公室去实施自己的计划。过马路时,一辆卡车险些撞上他,他理也不理,如入无人之境。司机骂一声:“你找死吗!”他似乎根本没听见,稳住失控的脚步,径直向县委大院走去。
 
看门的老头儿几天以前就认识他了,知道他肯定又是去农业局办事,所以既没阻拦也没让他填写什么出入登记卡。他顺利地登上二楼,来到刘长民的办公室,推开虚掩的门,一步跨了进来。
 
刘长民恼怒这个没有礼貌的小伙子,怒斥道:“你找谁,你是干什么的?”
 
小林毫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说:“我就找你。”
 
“找我?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刘长民不愿接待这个连门也不敲一下就闯进来的年轻人。
 
小林怒火中烧:“我也很忙,没事我不会来找你的!”
 
刘长民从未遇到过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的人,预感到来者不善,说:“好吧,有什么事你快说,我确实很忙。”他现在想敷衍一下这个不速之客。
 
小林说:“我是碌碡湾插队的知青,有两件事要你表态,马上解决,第一,白云飞偷盗集体财产的罪名是不成立的,因为那箱白糖是我偷的。第二,马上释放白云飞,因为继续关押他已是没有理由,坐牢的应该是我,我可以签字画押写证明。”
 
刘长民冷笑一声:“荒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这种事情!”
 
小林反驳道:“你才荒唐,你是昏官,真正的罪犯站在你的面前你不管,却去惩治一个无辜的好人。你还是一个狗官,是个心术不正私欲膨胀色胆包天混进党内的定时炸弹,你污辱过女知青,你利用权力贪污国家财产,知青经费,这些事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不过,你今天若按我说的去做,释放白云飞,可以既往不咎。”小林整个身心被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高昂无畏地与人讲话,而且是与一个身份显赫地位很高的人讲话。
 
刘长民气得紫茄子脸变了形,脸色像刚出土的土豆皮又白又黄。小林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的要求可以考虑吗?”
 
刘长民又气又恼,唐玉军被审查的事已经弄得他寝食不安,小林进来的时候他正写一份说明,内容是关于那三十九根檩木的事。他说那三十九根檩木是唐玉军送给自己住在乡下老父亲的,自己并不知道,我一定通知家里人把这三十九根檩木如数退回。此外还说这件事给自己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受到了教育,自己在选拔干部时缺乏周密的考虑。后面还想说几句,想用“偏见”或“片面”什么的,但都觉不妥,因为那样有损一个县级干部的形象,降低自己的能力,等于承认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干部,甚至可以授人以柄,说此事自己有直接责任。所以他正在苦苦斟酌。
 
现在小林说出这番话来,怎能不增加烦恼呢。不过,经短暂的思考,平静了许多,因为坐在面前和他讲话的人不过是个知青,这些话都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凭他方才的举止言行,完全可以通知保卫科的人以酗酒闹事,妨碍和扰乱党政部门正常工作秩序为由把他驱逐出去,甚至可以拘留、收审、劳教……想到这儿,他振作一下说:“你出去!否则我通知保卫科的人来处理你!”
 
小林蔑视地一笑:“我们的事还没办完,怎能出去,你以为我怕什么保卫科吗?要是怕,我就不来找你了。”
 
刘长民站起来要打电话,小林起身趔趔趄趄地把书包“啪”地一声放在电话机旁,掀开书包盖,露出插着导火索的那个纸包,说:“这是炸药,只要我一拉这根线,马上引爆,咱俩作伴去阴曹地府,到那里我再和你算账!”
 
此时的刘长民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毫无尊严,他知道,眼前是个无牵无挂的知青,而自己有老婆有孩子有身份有地位,和他同赴黄泉实在不值得。他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进来向他请示汇报工作,或者其它什么事情,以解突然遇到的危难,然而,并没有人进来,他下意识地想喊,小林看出他的意思,威胁道:“如果你喊叫,我就不客气了!”
 
刘长民把刚刚张开的嘴闭上,表示不喊。他相信这个喝过酒的年轻人说到就能做到,醉鬼都不惜命。他战战兢兢地说:“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小林又冷笑一声:“那好,你写一个证明,给看守白云飞的单位写个证明,说白云飞被关押是个错案,现在已经查实,真正偷盗白糖的人叫李小林,他自己前去替回白云飞,见信放人……”
 
刘长民坐下来,拿出一本带有红色字头的公文纸写了起来。写好后,他递给小林看,并口气平和地问:“你看这样写可以吗?”
 
小林字斟句酌后说:“可以了,不过要盖上你的手章和县革委会的公章,这样才会有效。”刘长民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笑,点点头说:“对,我现在给你盖上手章,然后我打电话让办公室把公章拿来可以吗?”
 
小林想了想说:“当然可以,算你是个聪明人。”
 
刘长民拿出手章,手还哆嗦,在印台上醮了印泥,压印在下面,然后用眼神去请示小林。
 小林说:“现在你可以打电话了,但你只能说带公章来,不许说别的话!”刘长民点头同意。
刘长民开始想好汉不能吃眼前亏,无非是写个证明,至于能不能释放白云飞凭这张证明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但须臾间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近来因处理白云飞问题自己所处的狼狈境况,有头有脸的人都已表态同意姜伟男释放白云飞的提议,并且正在落实,支持姜伟男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姜伟男的提议一经圆满实现,就是自己威望扫地之时。他不甘心,他幻想事件再度转机。(103)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4)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4)
今天这个自称李小林的年轻人的出现,和他这种肆无忌惮的举动,会不会是有预谋的行动?或者有更隐蔽的背景、更深远的用意?同时,在这种情况下,我堂堂一县的主任屈尊于一个胡作非为的知青,岂不成了千年笑料。他像一个生命垂危的病患者的回光返照,竟大胆地把电话拨进了保卫科。
 
接电话的正是保卫科长,虽然刘长民完全按着小林的要求讲话,但保卫科长凭多年保卫工作的经验和刘长民说话的内容、口气,断定刘长民在办公室里出事了。“文攻武卫”时,他曾经历过两次县委领导被人要挟事件,那口气和内容与这次几乎一点不差。于是他吩咐另外两名保卫干部带上枪,自己也带上枪,然后带他们去刘长民的办公室。他这种安排并非他一时机灵,而是在那两次事件发生以后,县委个别领导曾经和他交待过的办法。
 
大约七、八分钟,保卫科长拿着公章走了进来。小林坐在紧靠刘长民办公桌前边的沙发上,右手放在茶几上那只书包上,意思是我随时可以拉响手下的炸药。
 
刘长民脸色难看地端坐在那里,见保卫科长进来,指着办公桌上刚刚写好的那张证明说:“请你在这儿按上公章。”他们说话的同时,三人六只眼睛都在迅疾地转动,或者说都在用眼睛说话。小林用眼神在告诉刘长民:如果你要捣鬼我就拉响炸药。保卫科长用眼神问刘长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刘长民的眼神就复杂了:他首先暗示小林:我并没有捣鬼,你千万不要弄响你手下面的炸药。然后在保卫科长要按公章的时候,暗示他到自己这一侧来。保卫科长走了两步便用余光瞧见小林手下面微微露出的导火线。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同时也看见了刘长民放在办公桌下面,始终躲着小林视线的左手做出搂枪机的动作。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考虑怎样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
 
他想按完公章,在离开刘长民的时候,顺手拎走放在茶几上的东西,然后把导火索拔下来,就解决问题了。当然,这需要相当迅捷的动作才能完成。这时飘过一股酒味,他调整自己的表情和眼神,十分自然地瞄了小林一眼,他发现小林的小姆指上挠着几圈白线,两眼通红,这说明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喝过酒并且已经做好了一切引爆的准备,如果稍有不慎,后果不堪想象。他改变了主意,刘长民那个动作是击毙的动作,至少可以开枪,现在应该麻痹他,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
 
他按完公章,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门外站着和他同来的两位保卫干事,他向站在右侧的那位做了一个手势,那人便接着他的脚步,“笃笃”由近而远地离去。他顺着微微开裂的门缝望去,刘长民和小林正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用手控制着虚关的门,让它既不开大也不关死,以便寻机出手。
 
小林完全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一股酒气顺着食道和呼吸道涌上来,他激动、兴奋,加上酒精的强烈刺激,感情失去控制,行为颠狂,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他起身到刘长民手中去拿那张证明。刘长民走到写字桌的另一端,很恭敬地示意他过来。
 
小林完全放松了警惕,松开右手,向前走了几步,刘长民把那张证明递到他的手中,然后退回自己的座位。
 
小林把这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片子认真地叠起来,准备放进自己的衣兜里,当他转过身体的时候,门开了,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枪声。
 
一个幼稚的、正义的灵魂,带着永久的遗憾飘向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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崎岖的山路上,一辆带有公安标志的吉普车在急速行驶,这是金山县公安局的警车。他们昨天夜里赶到劳改农场,今天一早办了有关手续,带上两个被劳教的人便匆匆离开农场,回金山镇。
 
车上一共六个人,司机、三名警察,和他们押解的两名被劳教的人。被劳教的人之一是白云飞,另一个叫黄维德。他们是去年同时被送往这个农场的。现在他们在思忖:为什么在劳教期未满的时候带他们离开这里。黄维德胆怯地问:“带我们到哪儿去?”一个警察冷冰冰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白云飞认为,不是升级就是减刑。自从他被送到这个农场以来,除了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外,有些方面还算自由,可以听广播、看报纸,看管他们的人对他的态度是最好的。就是今天上车的时候,也是先给黄维德戴的手铐。那两个年轻的警察好像不想给自己戴手铐,是那位被称为张股长的年老一点的警察示意他们,才给自己戴上了手铐。因为车内超员,必须要有一个人偎坐在座位前面乘员的踏板上,而这个人只能是他和黄维德,于是他想去坐这最不舒服,让人受罪的地方,但一名警察指定让他坐在座位上,却把黄维德推搡到那个只能蜷缩着才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里。这些迹象表明,减刑的可能性大。他想起年逾花甲的妈妈和读中学的小弟,不知妈妈的白内障好些没有,小弟的学业怎样?一年了,肯定又长高了许多。他也想到了紫玉、天宝,大林这些知青伙伴,他真想早些时候见到他们。
 
    黄维德蜷缩在那里也在琢磨自己的事情,说起来,被判二年劳教实在是占了便宜,因为他和几个无业人员曾聚众殴斗,混乱中用匕首捅死一个学生,因为人多,公安人员无法查明到底谁是凶手,所以他侥幸躲过了法律的制裁,而被判劳教是因为拦路抢劫,会不会是这件事旧话重提?他的担心没错,最近公安局在侦破另一桩案件时,查明这起积案。当姜伟男指示司法部门要尽快把白云飞押回听候处理时,公安局正好做好了押解黄维德的准备,所以他俩才有缘同乘一车回金山镇。(104)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5)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5)
押解他们的警察并不知道把他们押回金山镇后会怎样处理,但凭经验和内部传闻,猜测白云飞肯定是减刑,而黄维德则是有另外重案要重新审理,所以他们对这两个人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区别。
 
中午,他们途经一个小镇,司机停车,检查了车况,加了一桶水,然后在一家小饭店里草草吃了一顿饭,接着赶路,他们准备当晚要赶回金山镇。
 
上车时,白云飞有意让黄维德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座位上,而自己像他方才一样蜷缩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一个警察不让,还是要白云飞坐在座位上。白云飞指着黄维德的脚说:“他的腿都肿了,我俩轮换着坐吧。”警察这才同意。黄维德递过感激的目光,他们相处已近一年了,彼此都是同路人,也是有些感情的。
 
汽车继续飞驰,大约走出三十多华里,天空出现了乌云,接着是几道闪电和惊雷,继而下暴雨,瓢泼一样。前无村后无店,汽车只得停下来,待雨停下来或者雨小些的时候再走。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还好,雨一停就出了太阳,他们继续赶路,只是速度较前慢了一些。
 
过了一个山湾是条小河。司机还清楚地记得,昨天来的时候,这是一条没有一滴水的干河,现在河槽里却哗哗地流着浑浊的水,他知道这是方才那场暴雨的雨水,便顺着车辙向前驶去。
 
车到河心,发动机灭火,司机费了好大劲,才再次启动,缓速前行。六个人的眼睛都望着前方,他们发现对岸停了一辆卡车,车上跳下一个人,可能是司机,在拼命地向他们摆手,示意他们快一点过来。那人的动作让人吃惊,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司机猛踏油门,汽车向前蹿了一蹿,又熄火了,只好再次启动。这时,司机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闪念,在汽车再次启动的时候,他扭头向上游望去,可怕的闪念已成为现实,一股山洪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司机控制发抖的手脚,把住方向盘,稳踏油门。汽车并不着急,仍然用缓慢的速度前行。司机想换一档,以便加快前进的速度,但他担心在变速的时候再次熄火,那将得不偿失。向他们招手的人一直没停,在为他们助威加油。在距岸近二十米的时候,那可怕的声音已闷雷般地响在他们的身边。
 
车上的人现在全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慌做一团,白云飞蜷缩在车门处,他用戴手铐的手紧紧拽住车门的拉手,这时,一股黑浪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倾刻间,吉普车像只小昆虫,被洪水吞噬。一直向他们招手的人现在好像电视定格的画面,呆呆地站在那里,伸出的手也停在了空中。
 
白云飞只觉得身体一纵,双手顺着惯力毫无意识地向前送了一下,便被甩出车外,他试图站起来,去找汽车和车上的其他人,然而几次努力都是徒劳,他会游泳,无奈双手被铐住,使不出劲来,只好晃着膀子,踩着污浊的泥水,忽上忽下随波逐流。他曾听人说过,遇到山洪,应该潜在水下,待水头过去就没事了。于是,他憋足一口气,一头扎在水下,过了一阵儿,他钻出水面,抹一把脸上的泥沙,终于看见草绿色的吉普车在河心打滚,他不知车上的人是和他一样被甩了下来,还是仍然在车里。
 
现在,他距滚动的汽车约一百多米,他睁大眼睛四处寻觅,一顶警帽在车后面打着漩随着吉普车向前滚动。没有一个人。汽车又滚了一周,一侧的车门被洪水冲了下来,接着,一个黑糊糊泥团一样的东西被甩出车外,他断定这是一直坐在他前面的那位张股长。他不顾一切地顺着深水流动的地方连滚带爬地向前奔去。几分钟后,他精疲力竭地抓住已经奄奄一息的张股长,然后使出平生力量向岸边拖去。这时,那位向他们招手的人顺岸跑过来帮忙。白云飞把张股长拖到浅流,用手示意那位素不相识的人把他拖到岸上去。待那人从他手上接过这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警察时,也惊诧地发现了他手上的手铐。白云飞苦笑一下,转过身,继续在水面寻觅,须臾,第二次山洪袭来,这一次,他很沉着,因为这一次的水浪较前小得多,像先前一样,他迎着水头,扎进水底,想避过水头再去救人,然而这一次他再没有起来。
 
野蛮无情的山洪过后,河水虽然较前深了许多,但也平静了许多。卡车司机像白云飞一样,用眼睛在水面搜寻,他想找见方才那位戴着手铐救人的人,或者能找见其他人,但是水面上除了漂浮的野草淤柴外,什么也没有。他预感那位青年人和吉普车上的人已是凶多吉少,他惟一能做到的是尽快抢救这位刚刚被救上岸的警察。他身高体壮,把这位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的警察抱进卡车的驾驶室里,然后调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105)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6)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6)
姜伟男半小时内先后听了两次暴炸性汇报。第一次是刘长民和保卫科长的汇报,说有一个企图炸毁这幢办公大楼的知青被当场击毙在刘主任的办公室。他们拿出物证——插着导火索的炸药包。保卫科长小心翼翼地取出导火索,打开炸药包,让刘长民尴尬难堪的是里边包的根本不是炸药,不过是一些内部使用的粮票和菜金券。保卫科长头上也浸出汗珠,担心自己的机敏和勇敢是否过当。
 
刘长民和保卫科长还没走,公安局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说方才接到一位自称汽车司机的人打来长途电话,从他提供的零零碎碎的内容得知,前去押解白云飞、黄维德的汽车途中遇难,被山洪冲走,除了被这位卡车司机送往医院进行抢救的张股长外,其他人生死未卜,要马上派人到事发地点去了解处理此事。
 
姜伟男怒气冲天,真想训斥他们为什么事事弄得这么糟,但他毕竟是位很有领导经验的县级干部,十分镇静地指示:保卫科长负责把那位所谓企图爆炸的知青送往医院,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抢救,尽快搞清事发的原委和他的身份,然后通知他的家属。公安局长负责,选调足够的人力和车辆,即刻赶赴事发地点,查处此事,有关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贾鸣局长率八名警察,驾驶两辆小车和一辆卡车赶赴事发地点,他们首先找到那家医院和给他们打过电话的卡车司机。此时张股长已经脱险,只是面部和两腿两臂有些创伤,严重的地方裹着绷带。
 
贾局长向他了解情况,他指着那位司机微弱地说:“整个过程他都见到了。”说完流出痛苦和难过的眼泪。
 
这位司机叫马铭,他简要地向贾局长介绍了情况后,便带他们赶到出事地点。
 
此时,河槽里的水只有脚面深,潺潺细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缓缓流淌。他们顺着河提仔细寻找。
 
首先找到的是白云飞,他侧身躺在那里,已被淤泥埋了一半。嘴里、鼻子里都灌满了泥沙。让人目不忍睹的是他的两腕,已被手铐卡破,露出白色的骨头。马铭说:“就是他把张股长救上岸的。”
 
再走出几百米,找到了那辆仰卧的吉普车,右侧的两个车门已不知哪里去了,车也被淤泥埋了大半。现在不知车里是否有人,他们用铁锹小心地抠挖,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依次是黄维德,两名警察和司机。两名警察和黄维德扭抱在一起,司机的双手还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虽看不出表情,但从他们的姿势看,死前,他们都做了竭力的挣扎。
 
五具死尸平放在卡车的车箱里,他们到医院买了五套白色的被单和褥子,逐一裹盖起来。 
 贾局长郑重地谢过马铭,并让他留下通联地址,便启程回金山镇去了。路上,他们心情沉重,一时弄不清他们的死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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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伟男连夜主持召开了县委全体委员参加的会议,通报了近两天发生的两件大事。委员们无不震惊。
 
刘长民介绍了李小林如何闯进他的办公室,如何拿着插有导火索的包裹威胁他写释放白云飞的证明,自己如何为了保住这幢大楼和楼内工作人员的生命安全,如何沉着冷静机灵勇敢地通知了保了科长,又如何为了维护县委领导机关以及领导干部的尊严,示意保卫科长终止这个知青的胡作非为等全部过程。还说,虽然最后弄清那个包裹里包的不是炸药,但当时并不知道里边不是炸药,也没有要打死他的意思,保卫科长对我的手势产生误解,击中要害致死。此事有没有其它背景,他让与会者慎重考虑,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这次事件。接着,他对警车遇难事件,也发表了独到见解,说:“对死亡的干警表示沉痛的哀悼,不过,虽然现象上看是遇到了山洪而车毁人亡,但实质是什么问题,我们也要分析,会不会是人为造成的事件?车上有两名被押解的罪犯,如果是他们企图逃跑,如果是他们趁洪水到来的时侯动手谋害我公安干警……”
 
姜伟男已控制不住心中怒火,拍案道:“屁!什么如果,如果没有你那些如果,就不会有今天,就不会在一天里死去这么多人!现在我决定,首要的工作是安顿好死者的家属,包括待审罪犯黄维德的家属,其它问题待我向上级汇报后再做处理。”在座的委员们心情沉痛而又复杂地同意姜伟男的决定,同时也鄙视地望了刘长民一眼。(106)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7)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7)
26
 
碌碡湾知青队的水稻长势喜人,用老褚的话讲,他种了大半辈子水稻,很少见过这么壮的稻秧。
 
在大家盼着小林早日带着化肥归来的时候,大林收到家里的加急电报:见电速回。
 
大林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和周青山打个招呼,便收拾随身应用的东西准备回城。于天宝凑热闹,说他有个十多年没见过面的姑姑来了,他爸前些天来信让他回去看看,因为当时插秧太忙,没好意思请假,现在稍有松闲,也要请假和大林搭伴回城。周青山经不住他的纠缠,准假五天。
 
大林跨进自家门坎的时候,他惊呆了,妈妈两眼肿得像核桃,蓬头垢面,爸爸全无往日风度,稀疏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苍老了十岁。他们都没有话,用眼睛打量着突然进来的儿子。    大林在房间里四处寻觅,未见小林,问:“妈,出了什么事?”
 
这时,大林妈才清醒过来,抱住大林凄切地抽泣起来,口中不断地喊着小林的名字。一种不祥的兆头掠过他的心头,他让妈妈坐下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妈妈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他爸爸悲痛哽咽地把小林的事讲给他。
 
大林听后,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他马上明白,小林去威胁刘长民完全与白云飞有关,也就是与自己有关,他也知道后悔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他要去找刘长民,为什么这样残忍,为什么用这样的手段去结束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他爸一把按住他,劝他冷静,说一两天就要火化,现在应该到医院存尸房里看你弟弟一眼,其它事容后再说。
 
大林欲走,爸爸又把白云飞等五人遇难的事也向他叙说了一遍。他已濒近疯狂,好像有股浓烟积在喉嗓,又干又辣,又苦又涩,发出悲闷的声音:“什么?白云飞也死了?”爸爸知道白云飞是他最好的朋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大林只觉得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自己也不知是怎样来到存尸房的,看门人阻止他,不让他进去,他狂叫起来:“我弟弟死了,难道不让我当哥哥的看一眼吗!”那人看尸数年,从未见过探尸人有过这种面孔,被他的疯狂和愤怒所震慑,只好违反一次规定,把存尸房门打开,并嘱咐:“看一眼就出来。”
 
存尸房里并排停放着六具尸体,都盖着白单子,他根据体形,一眼就认出小林,他掀开单子,泪流满面,跪在小林尸前,喃喃地说:“小林,哥哥对不起你,不仅没有保护你,反而害了你,如果有来生,一定做一个让你满意的好哥哥。”他又想辨认白云飞,然后同样跪在他身边说,云飞,我的好朋友,请你理解我,不要怪我,我很坏,是我把你的日记本寄给上级的,我向你赔罪!但我再坏,绝没想把你置于死地。现在,你付出了生命,我也得到了报应,小林就躺在你的身边,他是为你,也是为我而死的,请朋友原谅我,来世我一定加倍报答你!然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就觉得白云飞那双眼睛已刺透那白色的单子,正怒视着自己,使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便颤抖着退出了存尸房。
 
刘长民这几天被死人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省市两级领导部门近日将派联合工作组来调查处理此事,他预感到调查的结果将对己不利,因为一切都源于白云飞,而对白云飞的处理又都是自己一手决定的。六个死者的家属大约近百人,一齐到县委大院哭闹,提出几十条尖刻的要求,有人指名要他血债血还……现在大林找上门来,他有些惊骇,他已经知道被击毙在他办公室里的李小林是他的弟弟。
 
待大林悲痛、愤恨、疯狂地声讨谩骂他一通后,他就完全镇定下来,脸上堆出冷笑:“你怪我吗?我看还是怪你自己吧!”说着,他把李大林一年前寄给他的那个绿塑料皮的笔记本和那封举报信拿在手上晃了晃,然后送进写字桌的抽屉里,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你来得正好,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你这封信引起的,如果你再出言不逊,如果你再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你就不要怪罪我不为你这个举报人保密,到时候血债血还的将是你李大林!”他见大林无声地站在那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产生效力,便改变一种口气说:“我看,要收拾这摊子事,还需要我们配合,首先你必须做好你所有家属的工作,和他们讲清,李小林的死,完全是他自己的责任,不许他们继续闹事!”
 
大林现在听到“配合”二字,似乎明白了和这种人配合的必然结局,像遭电击,浑身瘫软,四肢无力,摇摇晃晃地堆坐在刘长民桌前的沙发上。
 
于天宝在当天也听到了白云飞和李小林的噩讯。他曾认为人世间最顽强的东西就是生命,尤其是人的生命,但是,为什么白云飞和李小林两个年轻的生命会在不同的地点因不同的事件在同一天划上句号?他想起巧云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不要再做那种事儿时说过的一句话:天下好多事情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安排到哪儿就得到哪儿。他朦胧中觉得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有着某种联系。
 
李小林天真幼稚的笑貌浮现在他的眼前,虽然和白云飞已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但他们同学、同宿舍相处了不短的时间,有人说他是官坯子,既是人才又是人物,他也曾经预言,白云飞将来肯定能做大官。一直到白云飞被戴上手铐带走,或者说直到昨天,也没有改变过这种看法。这些年冤案太多,他们班主任老师不是受尽屈辱戴了多年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吗,然而是金子总要发光,后来就给平了反,他相信白云飞总有一天也会平反的。可是现在他戏剧般地在自己被别人押解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押解自己的人……(107)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108)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8)
他一宿没有合眼。次日清晨,老早洗漱完毕,吃早点时告诉他的父母,他今天要赶回碌碡湾,把这个消息告诉和他一样的那些知青。
 
天宝先到大林家里陪着两位老人流了不少眼泪,说了几句不知能不能使他们得到一点慰藉的话,便起身去赶班车。
 
他回到碌碡湾知青队的时候,小花正喊叫大家开晚饭。他在饭厅转了一圈,不知该怎样把消息告诉大家。许红和徐杰见天宝站在饭厅里,还以为他昨天没有和大林一起回城,问他:“你不是要和大林一起回城的么?”此时,天宝悲痛的感情已无法控制。
 
饭厅里集聚了所有的知青,以及带班的贫下中农,还有技术员老褚,比任何一次会议的人都多。天宝已是第三次向他们叙说他听到的有关小林和白云飞的死及死时的细节,并告诉大家:一两天内就要火化。
 
不知哪一位先发出了悲切的抽泣声,接着泣声连成一片,后来,何美琴第一个失声号啕,再后来,所有知青无不失声,直哭得龙山震颤,伤心河陡起惊涛,连绵的沙丘凄然低首。
 
许红吼了一声:“哭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回城去,弄清真相,找婊子养的们算帐,白云飞到底有罪没罪,李小林是不是该枪杀!”
 
许红的提议提醒了大家,一时间哭声停止,大家喊着回城,如果回去晚了,一经火化什么事也做不成了。有人说借用生产队的马车连夜回城,有人说就是步行也没关系。
 
紫玉用红肿的眼睛盯着姜棋和书君,因为他们还没有表态,这种事要有人做主,有人牵头。她当然也想看一看,在这种时候,大进士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演。    姜棋开始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甚至几次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有了毛病,他回忆方才天宝的反复叙说,确认耳朵和眼睛没有毛病以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几天不少知青和他说过大林,说他不道德地把你做的一切都居为己为,在讲用会上毫无羞惭地讲给别人。他自己也开始感到与大林共事时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别扭,还很不理解地看到了紫玉对大林的怒目冷淡,于是他想念过白云飞。
 
他双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了捏,感到疼痛,这证明并非梦中。这场面及白云飞、小林的死讯,使他心灵受到震撼,也第一次感到副队长这个小小的官衔担负的责任是何等重大。他走到天宝身边,面对大家说:“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即便白云飞有罪也绝不是死罪。小林的行为也许有些过分,但也绝不应遭枪杀,我们应该为他们开追悼会,更有责任弄清楚他们是不是应该这样结束对人来说只有一次的生命?是谁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权利?因此,我以碌碡湾知青队副队长的身份,同意大家的要求,马上回城。”他望一眼书君和贾成,似在征求他们的意见,书君和贾成听他哽咽的话语、望着他悲泣的眼睛,庄重地点头。
 
小花呜咽地说:“我方才从家里回来时,见五队大车店里停着一辆汽车,不知是不是你们城里来的,要是你们认识,让汽车送你们回去不就用不着套马车了吗。”
 
许红一听,激动地喊:“老天照顾我们,有汽车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我看现在大家吃饭,准备行装,我去联系汽车。”
 
姜棋知道许红脾气不好,怕他把事情办糟,便说:“我和天宝去联系汽车,你和大家吃饭。”许红说:“也好,要快去快回。”
 
姜棋和天宝正要动身出门,有人高喊:“没有必要!”并挡住了姜棋和天宝的出路。大家细看,是赵万祥。
 
赵万祥的病时好时坏,正如紫玉所说,这种病一半属于自然科学,一半属于社会科学,这位性格内向、思想压抑、偏重自我思考的人,在他所处的环境中,根本找不到紫玉说的那种良药,他清醒的时候,那冷漠的眼光把一切都看透了,他那悲伤的心和那受过强烈刺激的大脑对一切都产生不了激情,他认为宇宙创造他们这一代人是多余的。他糊涂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睛便把人世间一切事物都看得零乱错位,和正常人一样跳动的心和具有思维能力的大脑就会产生和健康人绝不一样的意识和举止。好在他有一张不愿和思维、意识很好配合的嘴,要表达的一切,有“很有必要”,或者“没有必要”这两句简单的语言已经足够用了。  他现在处于清醒和糊涂之间,他认为白云飞的死和李小林的死是一种必然,就像他和晓珍的孩子的死是一样的必然,被狼吃了或被狗吃了也是必然,因为人类有张彪这样的酒鬼和该娶妻生子而不能娶妻生子所以没有体验过娶妻生子滋味的不完整的人,种种阴差阳错或喜剧的巧合、悲剧的巧合都是不能左右的,是那些不完整的人用不完整的眼光和不完整的思维去观察和对待那些完整的人的结果。他在杂乱无序、没有条理地遐想时,被饭厅里的气氛感染,便高声喊叫:“没有必要!”阻止他们去做他认为没有意义的事。
 
大家愣了片刻,便知道这是疯子、神经病赵万祥犯病捣乱。
 
晓珍擦去脸上的泪珠,急忙过来拉赵万祥回宿舍去,赵万祥口中叨念“没有必要”,呆憨傻愣地被晓珍拽走,姜棋和天宝这才抽身离开大家,去大车店联系小花说的那辆汽车。
 
姜棋和天宝来到大车店,果然有一辆解放卡车停在那里。他们找到司机说明来意。
 
司机见惯了知青撒谎拦车的事,摇头道:“如果顺路还可以,我不顺路哇!”
 
姜棋说:“我们也不白坐你的车,可以按路程付费。”
 
司机再次摇头:“我们有纪律,哪能自做主张说往哪开就往哪开呢?要是让领导知道了,我这饭碗就砸了。”
 
于天宝在司机第一次说不同意的时候就偷偷地溜了。他回到知青队,告诉许红,说司机不同意送我们回城,是不是应该给他一点压力。
 
许红当然明白他说的压力是什么意思,带上那把军刺改成的匕首,说:“走,我看他同意不同意。”走到门口,天宝说:“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他返回宿舍,找到书君说:“你通知大家马上到大车店集合。”说完急匆匆出来和许红直奔大车店。
 
姜棋还在和司机磨牙说好话,许红和天宝一步闯进来,许红问:“你是司机?”
 
司机说:“我就是司机。”
 
许红说:“我们姜队长和你谈的事谈妥没有?”
 
司机露出无奈的样子:“我们不顺路哇。”
 
许红知道司机还没有答应,便拿出匕首,“嘣”地一声插在炕沿上:“师傅,如果知趣的话,辛苦一趟,马上送我们到金山镇,我们感激你,交个朋友,如果不知趣……”他望一眼发着蓝光还在颤动的匕首。
 
司机口气马上软了,说:“我已经连续赶了两天路,身体不支,一旦出事我岂能负起责任。”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09)
许红说:“要是这样,你在店里歇着,把钥匙给我,算你把车借我们用两天,如果你们领导追查,就说汽车是我们偷着开走的,我到时保证承认。”
这时,书君、紫玉等十多名男女知青陆陆续续赶到大车店。司机确实感到了压力,一是许红和他的匕首,二是有这么多带着悲哀情绪的知青围着他,他开始相信方才那位文质彬彬的姜队长说的一切都是真话,沉思片刻说:“那好吧,我就送你们一趟,不过到你们县里,你们要向领导部门给我讨张证明。”
 
知青们忽呼啦一下都上了汽车。这时已是满天星斗。周紫玉突然拦住姜棋和许红,说:“如果我们到金山镇时正赶上火化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写个挽联什么的?”
 
许红说:“对,应该有点气氛。”
 
姜棋望一眼紫玉,心里酸楚楚悲切切,颤抖地说:“既没纸又没笔怎么写呢?”
 
天宝说:“我有办法。”他把姜棋、许红、紫玉拉进大车店经理住的屋子,上炕把一床褥子拽出来,“嘎嘎”几声撕开,又把油兮兮的褥单撕成宽窄一样的布条子,说:“就往这上写。”  天宝的动作让人吃惊敬佩,用布写当然比用纸写好得多。姜棋说:“哪有笔墨。”
 
天宝说:“用锅底灰。”
 
紫玉恍然大悟,让许红跟他把给客人做饭的那口大锅拔下来,用铲刀刮下烟灰,装进一只大碗里,用水稀释一下,放在那张破旧的写字桌上。
 
谁来写呢?写什么呢?天宝、许红都望着姜棋,这种事非姜棋莫属。
 
姜棋扶了扶眼镜,也未做推辞,沉思片刻,用中指醮着锅底灰,在那白褥单子裁成的布条上写了两幅挽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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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白云飞
 
劳教三年何罪之有?可叹冤魂早赴黄泉路
 
正气一身舍己救人!但愿英灵化作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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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李小林
 
小林不小能做大事惜兮不知对错
 
金山无金却有正义听兮人间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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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毕,姜棋晃了两晃,险些摔倒,多亏许红一把将他搀住。别人哭时他没哭,别人骂时他没骂,不是他比别人血冷情薄,只是感情克制能力比别人强些。现在,随着写就的两幅挽联,本来就很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想像何美琴那样大哭几声,或者像许红那样大骂几句,以宣泄聚积在心里的那种说不清的情感,可他哭不出声骂不出口,再看紫玉,那眼神分明是利剑,他的心被刺得好痛,一直被压抑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心脏和大脑承受不了血液的撞击,他休克了。
 
不知过了几许时间,他才清醒过来,许红说:“你身体不行,你就别去了。”他说:“别人可以不去,我岂能不去!”说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和他们一起奔上汽车。
 
紫玉目睹了这一幕,心里还在想,也许这是卑鄙小人更高明的演技,或许是他终于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许红让姜棋和自己坐在汽车的驾驶室里,这时王兰从车箱上递进一个纸包,并大声说:“这是小花带给姜棋的!”许红打开一看,是两块玉米面发糕和几片萝卜咸菜。
 
不是司机捣鬼,的确是汽车到了衰老的年龄,各部件都有毛病,尤其是两个车灯不亮,走走停停,多亏有人带了手电筒,许红坐在驾驶室里,把手从车窗伸到车外,用电筒照路,摸索前行。    他们赶到金山县医院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九点,正赶上灵车刚刚开走。
 
六个人同时出殡的场面在金山县古来少有,几个老汉指指点点,说这是出大殡。送灵的和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许红把那两幅挽联挂了出来。姜棋让司机抄近路先奔殡仪馆。
 
为处理好这起特殊的丧事,县里成立了一个不公开的临时领导小组,并安排数十名便衣警察负责治安保卫,以免发生不测。领导小组好不容易做通了死者家属的工作,同意今日火化,然而,半路里杀出一汽车人来,并且堵住殡仪馆的大门,声称让刘长民回答和解决他们提出的问题,否则绝不允许火化,使指挥这次出殡的人一时束手无策。负责治安保卫的警察们弄清这些人是和白云飞一起插队的知青时,反而不管,因为他们早已听说他们的张股长能有幸生还,是用白云飞的生命换来的。    在紫玉的提议下,知青们拟就几条要求,要县委必须答应并即刻落实。第一条是必须在火化前对白云飞的问题做出结论,盖棺定论,到底白云飞是有罪还是无罪?以后依次是:为什么枪杀知青李小林,法办凶手刘长民;给白云飞和李小林开追悼会;要给死者家属足够的抚恤金……姜棋摇晃着虚弱的身子,站在知青队列的前端。
 
工夫不大,姜伟男亲自赶到殡仪馆,在两个秘书的陪同下,当场和姜棋等人谈判。当他听到这些人是碌碡湾的知青时,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也为他们的行为所感动。但他能答应的只有一条,“给足够的抚恤金”。其它几条他一个人是无权决定的,说要集体研究,请示上级。    许红说:“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
 
姜伟男说:“一个小时足够。”
 
姜伟男回到办公室,让秘书马上召集在家的常委到他办公室开紧急会议,同时拨动通往省城的电话。
 
此事他已先后四次向市委、省委做过汇报,省委是这样答复的:“已责成并通知了出差在外的办公厅主任陈新贤,由他组织联合工作组全权处理此事。你们可先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有可能的话先处理尸体,不要扩大影响。”然而,直到现在还没有陈新贤的消息,他要打电话催问一下,陈新贤今天能不能来金山县,如果不来,知青们提出的要求我们能不能答应?就在这时,陈新贤和其他几位不太熟悉的人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陈新贤深知此事人命关天,并带有极浓的政治色彩,不能草率处理,必须省市县三级领导共同研究,取得一致意见再做处理。所以他昨天赶到市里,拽上一位市里的领导和其他有关干部,今早驱车赶来。
 
姜伟男做了简单的汇报以后,他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常委们都到齐了,姜伟男一字不漏地把姜棋等人提出的条件又重复一遍。刘长民惊颤地说:“这是胡闹,应该统统法办!”
 
陈新贤瞄一眼这位曾经和自己共过事,习惯小题大作,善于拨弄是非,投机钻营的人说:“事态紧急,我们应该面对事实,尽早平息对峙局面,以免造成更大的影响。我看可以盖棺定论白云飞无罪,可以开追悼会,可以给抚恤金,至于法办凶手”,他又瞄一眼刘长民说:“可以和他们讲清,待联合工作组查证后再做处理,倘若真是无辜杀人,草菅人命,当然要法办,请他们从大局出发,与上级领导配合。”他停顿一下问:“大家有无不同意见?”
 
    在坐的人一致同意,只有刘长民变了调地吼叫:“我不同意!我保留意见!我要向上级反映!”然后,拿着白云飞那本日记和大林的举报信在人们面前乱晃,继续吼叫:“这是知青李大林的举报信……”大家愣了片刻,并无人理他。(109)
碌碡湾知青传奇(上部110  下部111)
姜伟男让人安排陈新贤去休息,他带两位秘书重返殡仪馆。
苗琴一直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在对峙等待的时间里和紫玉相遇。她知道小林的死与自己那天在文具店门前和他说的那番话有关,因为当时她告诉他举报人就是他哥哥李大林时,小林眼里露出异光,现在她才明白,那是先兆,她后悔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否则他不会去找她姐夫,也就不会遭到杀身之祸,她含着后悔的眼泪把这一切说与紫玉。
 
紫玉只觉四肢麻木、头脑发胀,好像踩着云彩,地在天上,曾经吻过她的那张嘴脸映现在她的眼前,这张嘴脸在她记忆中曾经无疵地完美,讲用会后她们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她想与他决裂,但他花言巧语的辩解使她没能下此决心。方才,他远远地望见大林,大林好像不敢看她,她以为他是为突然惨死的弟弟悲伤,这使她产生怜悯和同情,以致于想跑过去安慰他,并又认为守在殡仪馆的大门是对他更大的安慰。现在她明白了,这张嘴脸是何等丑恶,他不敢看自己是他的灵魂正在接受惩戒!他和刘长民是同类,是他害死了云飞和小林,欺骗了自己的感情,伤害了老老实实做人的大进士。愤怒中她想到了还给姜棋那本《神曲》,顿悟:净界本在人间!
 
她瞧一眼姜棋,他瘦弱的身躯似乎在打晃,她流出了眼泪,好像是怜爱,又像是悔恨。她认定自己对姜棋造成了人品人格的污辱和伤害!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单纯无知,她决定回碌碡湾以后,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偿还对大进士的污辱和伤害,尽管这种污辱和伤害别人并不知道。
 
郑海和杨月明也在人群里,他俩偷偷地凭吊突然间死去的两位知青伙伴,尤其是小林,他俩后悔那天在大众饭店不该给他导火索,否则他绝不会有今天的恶果,也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追问他要导火索和炸药是想干什么。但他俩不敢把此事说与别人,因为他们知道凡爆炸事件,都要追查引爆物品的来源。他俩私下商定,今生不再炸鱼,以祭小林。
 
大林跟着灵车,悲痛地护送弟弟小林,同时也在思考这场动人心魄不该发生的悲剧,他已无法面对自己,无颜把事件的因果说与父母,更无颜与碌碡湾的知青们相处,也许这是李拐子“隔河望金”卜语的应验。他做出决定,安葬小林和云飞后,远走高飞,也想好了一个去处……
 
这时,一人拉住他耳语几句,他就跟着那人走了。
 
这人是刘长民派来的,他把大林引到刘长民的办公室。刘长民让他提供闹事知青的名单,和他们各自家长的姓名及工作单位,说要通知他们的家长来帮助平息事端,否则事态弄大对谁也没有好处。大林稍作考虑,决定告诉他,以尽快地结束这场悲剧。但他只能说出紫玉、许红、天宝等少数人家长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刘长民说足矣,可以让他们互相通知。然后打发大林离开。这也许是刘长民做的一件好事,大部分知青家长在追悼会之前赶到了殡仪馆,阻止他们的子女不能胡来,要相信上级领导会公正地处理此事。
 
姜伟男赶到殡仪馆时,许红看了一下表,真是一个小时。
 
姜伟男把研究的结果宣布给知青们的时候,知青们一下子竟不知该怎么办,只有许红和紫玉继续坚持惩办刘长民。僵持中,陈淼突然出现,拉过姜棋、许红和紫玉三人低语道:“兵不贵久,穷寇勿追,审时度势,柳下借荫。否则量变质变,适得其反。”姜棋明白陈淼之意,所用言辞都是他俩多次研讨过的典故,现在理应活学活用,便拉过许、周二人,和姜伟男说:“可暂按姜书记的指示办,但此事并没完结!”
 
追悼会开得不伦不类,哀乐是现成的,姜伟男指示一位秘书草草写了一篇综合性悼词,让另一位秘书主持追悼会仪式,他带头向六具遗体告别、和死者家属一一握手以示慰问。
 
一直到下午四点,人们才怀着不同的心情离去。姜棋想起那位司机要讨张证明,可是司机和汽车已经不见了。同来的知青陆续被家长们软硬兼施地拖走。
 
他孤自一人,坐在殡仪馆大门左侧的石阶上,他要看着两位知青伙伴的冤魂怎样化作白云飞去。
 
殡仪馆高大的烟筒里冒出浓浓的烟雾,昏黄昏黄的,随着乍起的风,弥漫了天空,姜棋望去,只觉天地玄黄。冥幻中,他又听到许多人在哭泣,那么悲凉,哀的旋律中,有怨有恨,也有悔的颤音,这声音就在他的身旁。他转过身来,见是紫玉,他不知紫玉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姜棋喃喃问道:“大林为什么不和我们接触?好像躲着咱们。”
 
紫玉仰首:“恐怕他今生都要躲着咱们!方才我见到了苗琴……”
 
姜棋愕然,心中惊叹:是世上真有这种人,还是人间新的误会?
 
姜棋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己的家,他吃不下饭,躺在插队前自己学习和休息的那间小屋里,一直那样躺着,老父老母轮番过来和他说话,他说他太累了,要睡觉。
 
然而,是夜两点也不能入睡,感慨、压抑、浮躁在折磨他,倏地,他在纷乱无序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挥笔写就了伤心河传说的第二十五篇故事,故事的结尾是用诗一样的句子写成的:
 

 
不息的伤心河/必将涤走邪恶卑贱和悔恨/留下正义崇高与欣慰/……(上部完  有兴趣可续读下部)
 
王钟写碌碡湾知青传奇(下部111)
1
 白云飞和李小林的血肉之躯与他们的理想、信念、追求、欢乐、悲愤,在金山县殡仪馆的火化炉里,顷刻间变成了一把灰,那烧了人体的烟尘夹着一种异味顺着高大的烟囱徐徐腾空,先是浓浓的黄色,后来逐渐变成黑色,再后来就成了白色。和天空的云彩合在一起时,就再也分不清哪缕白烟是白云飞或李小林了。
烟尘散尽,异味却不消失,萦着大林不散,焦腥、恶臭。好几天,不论大林走到哪里,那味儿就跟到哪里。大林起初以为是精神作用,却又不是。那味儿本来别人是嗅不到的,偏偏大林一出现,那味儿就跟着来了。他到浴池洗浴,又洗了所有的衬衣和外罩,连鞋垫都刷了几遍,可还是如此,拼命地刷牙漱口,还是无济于事。
 
大林惊骇了,世上真有鬼神吗?他怀疑这是屈死的云飞和小林在向他讨债。有了这种想法,便每日做梦。那梦又是太怪,梦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一张一合的两扇肚皮干瘪下垂,像儿时见到臭水坑里衍生的大甲虫。醒来时心口狂跳。当然梦见最多的还是云飞和小林。他们一点儿都不怨恨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并且,梦中的他们从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大林的精神即将崩溃。
 
这晚,他又做梦了,是和小林、云飞在碌碡湾的农田里。他要抓住这次机会,无论如何要向他们解释,哪怕只说明自己真是无意。他说:“我要和你们说些事呢。”
 
小林和云飞笑容满面:“ 你在和谁说话呢?”
 
大林说:“和你们,你们一定要听我说完呀。”
 
“你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林和云飞依然笑意从容,手指西方。
 
大林看时,果然一轮红日从西边冒出,有半个锅盖大。
 
云飞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不是要我们再劳作一天吗?”
 
一阵笑声过后,小林和云飞就没了踪影。他四处寻觅,不见云飞,却见一白发老妪拄杖立在身后,冲他怒目道:“你这后生好不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你能说清什么呢!要想说清楚,就到另外的世界上去!”
 
大林愤懑,却无言以对,举目高空,已是日上中天。心想,这太阳从西边出来,怎么就升得这么快呢,如此说来,人们在农田里劳作的时间就短了。
 
他醒来时,就战抖着品味梦中情景,突然,他领悟了那老妪梦中之语,梦里是一个世界,醒来不就是另一个世界吗。想到这儿,他便去买了一些黄纸、香烟、酒肉,偷偷地到了埋葬云飞和小林骨灰的墓地。
 
墓地周围已长出微绿的草芽儿,墓前有两株似草非草似树非树的叶子,迎风作摆,是死者的哀怨还是对祭者的拒绝?这意境何等悲凉!
 
大林祭奠完毕,就觉双眼模糊,回头时,发现小林生前好友徐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大林擦一把泪眼,想与他招呼,却见徐杰目视高空。(111)
 
碌碡湾知青传奇(下部 112)
大林尴尬至极,他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为什么,便踉踉跄跄从徐杰身后走过。
 
已是黄昏,火烧云烧得天西红红一片,徐杰睹景思人,心内凄凉,小有文才的徐杰,此时佳句泉涌,其中几句是:
 
好友一朝变新鬼,东风可否唤魂回?
 
天公若有判官笔,抹去霜寒阳春归。
 
他怕一会儿忘了,赶紧记录在一块废纸上。记毕,准备把事先想好要向小林说的话在此念叨一遍。不想一只很大的绿头蚂蚱蹦在他的手上,且挥之不去。再一看,鞋上、裤子上、碑前墓后净是蚂蚱。他很奇怪,哪里出来这多的蚂蚱?再举目四望,黑压压一片,在天空飞旋,把半边天都遮住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蚂蚱,吓得冷汗浃背,两腿酸软,来不及和小林说说话,把小林生前最爱吃的一种糕点放在小林的墓前,便逃跑回城。进了家门,把外间门关了,心惊肉跳地坐下喘气。
 
 晚上,就听有人议论,说街上来了许多蚂蚱,多得从未见过。还有人说我亲眼见这些蚂蚱是从城西墓地飞进城的。徐杰单往天上看,怕那黑压压成群的蚂蚱再次出现。
 
徐杰咋想咋觉得此事蹊跷恐怖,就去找天宝。
 
天宝听了徐杰介绍的奇怪经历,说:“这事真的有点儿奇怪,等我们回了碌碡湾,我去请教我师傅李拐子,看他是咋说。”
 
徐杰就说:“那我们啥时候回碌碡湾?”
 
天宝说:“我听说,开枪打死小林那个家伙已经被关了起来,刘长民也在接受上级的调查,但何时能有结果谁也说不好。咱们这样在县城里待着,云飞不会复生,小林永远也活不了,我倒想这两天就回去,但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想回去。”
 
徐杰说:“我和小林关系最好,谁先走我也不能先走。”
 
天宝说:“碌碡湾才是我们法定的栖身之地,早晚也是要回去的。”
 
徐杰说:“在城里真是无聊,可一想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特别是一想起云飞和小林,心里就憋闷的很,干啥都觉着没意思。”
 
天宝说:“谁说不是,可咱们还得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给自己找些快乐吧。”
 
徐杰沉思半晌,说:“算起来我们来县城真是不少日子了,那咱们早点儿回去吧。”
 
天宝说:“回来的时候大家是一起回来的,走的时候还是一起走的好,咱们联络一下别的同学,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再决定回去的日子。”
 
说话间,许红来了。天宝和徐杰招呼他坐下说话。许红开口便道:“大林这小子真不是东西,闹了半天都是他做的鬼儿,我早就说过,到时候我要教训教训这种人,你们帮我出出主意,是回去收拾他还在县城里收拾他。”
 
徐杰说:“我去给小林上坟时在墓地见到他了,他想和我说话,我没理他!”
 
许红说:“你也是孬家伙,要是我在那种地方碰上他,非让他跪在云飞和小林坟前有个说法。”
 
徐杰无话,天宝却显得很冷静,说:“细想起来,这样的结果可能也不是他想要的,李小林可是他的亲弟弟呀。”
 
许红说:“照你这样说,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天宝说:“我觉得打架不是好方法,就是不收拾他,他自己也不会好过的,”
 
许红说:“这种人哪知道什么好过不好过,不管你们咋说,我是非要收拾他一顿不可!”
 
天宝和徐杰都知道许红平时为人,就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天宝问他有没有打算回碌碡湾去,许红说:“回不回去都一样。”稍停又说;“在城里这样待着倒是给家人添了许多的麻烦。”
 
许红本想找到支持者,在城里教训大林,见天宝和徐杰都不积极,只好暂时作罢,待后再去考虑。
 
大林那里也怪,那味儿虽未散尽,自打这日起,却日益渐淡。这使他更加惶惶不可终日,更无颜面对所有活着的人。墓地里与徐杰相遇的情景对他刺激太大。因为所发生的一切都已印证自己是一个坏人。坏人有坏人的活法儿,他就想一坏到底吧。又觉得做坏人也要做个好坏人,因为我的灵魂深处本不是坏的。想到这里又觉得荒唐,坏人就是坏人,哪里有什么好坏人和坏坏人之分呢。现实中自己的种种行为极不光彩,并且已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恶果。可是,这恶果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更不是自己要追求的目标,这是历史、现实、政治、生活搅在一起造成的一个大误会。误会既然可以葬送一个人的前程,也可能会挽救一个人的前程。
 
周紫玉多日来伤感气愤,情绪低落,想不到这悲剧的渊源全出自大林。她真想到他家里去,打他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自己也化做一缕白烟去找云飞和小林。可是,她同时也想起了大进士姜棋,这个人竟能如此承担自己曾给与的那么多曲解。在殡仪馆前,凭自己单薄瘦弱的身体,心有城府地运筹和料理那么重大的场面。
 
当撞击心灵的种种热浪开始冷却时,过去和大林一起时的情景又不时影现脑际。她责怪自己为什么还要想这些呢,可怎么也驱赶不走。那干脆就好好地想一想过去的美好吧,这时候,大林又变得狰狞丑恶。她很苦恼,很矛盾,于是,她走出家门。
 
她心情很复杂,除了和大林这层关系外,还有小林,小林同样与她生活在一个知青队,小林天真正直,在这个群体里,是她很知心的伙伴儿,她为小林惋惜,想担起一份做姐姐的责任……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林家里,她见到大林的父母,他们依然没有从老年丧子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他们的神情都很呆滞。家里来了几位远方的亲属,同样陪着两位老人沉重。
 
眼前的现实不容这位姑娘再想其他,同情、怜悯、悲痛一时间充斥心间,接着,就觉得有副担子压在了自己的肩上,她意识到这叫责任感。是因为大林还是因为小林,还是因两位老人,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两位老人告诉紫玉,说大林已于几日前返回碌碡湾了。
 
    紫玉沉重地辞别大林的父母,但她不想马上回家,想了想就朝姜棋家里走来。(112)
碌碡湾知青传奇(下部 113)
见了姜棋,两人坐下,都默默无语。其实大家都明白,那日在殡仪馆前各自心灵的窗口露出的是啥样的光芒,此时无声胜有声啊。坐了一会儿,紫玉就禁不住流了眼泪。姜棋安慰道:“紫玉这又何必,此事也是让我们长了见识。”说着递给紫玉一块毛巾。紫玉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毛巾捂住双眼。
 
待心情略有平静,紫玉就说:“大进士,我这人看起来好像很聪明,其实真是很糊涂。过去对你多有不恭,误解了你,请你不要记恨这些。”
 
姜棋说:“我大进士从来不记恨别人。再说,你并没有什么错呀!”
 
紫玉说:“我误解你,并出言不逊甚至伤害过你,其实,我这个人尽管很任性,但我绝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现在你能理解和原谅我的过去吗。”
 
姜棋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你并没有什么错,尽管你曾经对我出言不逊,这也是事出有因,有些事情是需要时间的,这不仅是人与人之间,就是重大的社会现象也是如此。”
 
紫玉露出感激和钦佩的眼神,过了一会儿,紫玉说:“我去了大林家里,他父母亲说他几天以前就回碌碡湾了。”
 
姜棋说:“我们也该回去了,云飞和小林的事已是如此,我们在城里就是待上一年也没什么意义。”想了想又说:“不知王兰和书君这几天在干什么,我们是不是和她们商量一下,我们有责任召集大家一块回去。”
 
紫玉点头,表示同意。
 
紫玉、钱书君都是团支部的支委,姜棋是碌碡湾知青队的副队长。大林目前的处境决定他不可能出面组织这样的事,何况他已回碌碡湾了。姜棋便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理应出面。
 
紫玉说:“这件事就由我来办,我去她们两人家里去看看,待我们把具体时间定下来,我就来通知你好吗?”
 
姜棋说:“宜早不宜迟。”
 
紫玉和姜棋见面后的第三天上午,他们聚在紫玉家里,召开了团支部会议。主要议题是如何动员知青同伴们尽早回碌碡湾。
 
团支部会后的下一个星期一,知青们齐刷刷地回到了碌碡湾。这样的效果是团支部各委员都没有想到的。
 
说实话,这样的效果并不完全是团支部的威望。他们经历了这场灾难后,表现消极、行为沮丧,思想颓废。但他们毕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无论怎样消极,怎样沮丧,有一点他们却有着共识,那就是不能永远泡在家里,不能再给父母亲和家人增添麻烦和忧愁。他们为抚育儿女已经付出的太多了。
 
许红回碌碡湾第一件事是要找大林,见大林的宿舍锁着,就去问小花,小花说没见大林回来呀。许红以为小花在撒谎,就去问村民,他们的说法都一样,说根本就没见大林回来过。许红就和大家说,这小子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躲不过我的拳头!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大林的影子,大林失踪了。
 
 
 
早春时节,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不下雪也不下雨,把人憋闷得难受。这天中午,女知青李云章悄悄地和紫玉说:“县里那个刘长民由副主任提拔成主任了,开枪打死小林的人没事般地被放了出来。”
 
紫玉说:“你是听谁说的,这两个家伙不该枪毙也该撤职!”
 
“我去邮电所寄信的时候,听一个县里人和邮递员老黄聊天时说的,清清楚楚,一点错儿也没有。”李云章说。
 
其实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没过几天,公社、大队传达了好几个印有金山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刘长民讲话字样的文件。
 
村民们不关心谁被提拔谁被降职,尽管是他们本县的顶级大官儿。但碌碡湾的知青们却不一样,因为刘长民三个字在他们的心里嫉恶如仇,有不共戴天之感。劳动之余,餐前饭后,闲谈便是刘长民、白云飞、李小林、李大林,还有他们认为很不错的姜伟男……
 
徐杰听了这些消息,感觉心里有气没处发泄,就来找天宝,牢骚抱怨之后就说:“咱们去弄只鸡来吃。”
 
天宝先是和徐杰一样,大骂刘长民这样的狗官,说都是这样的人把好经念歪了。后来听徐杰说要弄只鸡吃,马上笑不可支,问:“去哪里弄?”
 
徐杰说:“你要是愿意去,我告诉你去哪里弄。”
 
天宝说:“这事虽然有点儿缺德,但也不算什么大事,这次我和你们去。”
 
徐杰说:“先去弄老国民党王森家里的。”
 
天宝点头说:“好,要是弄他家的,就是让人发现,也没事儿。”
 
老国民党王森家丢了两只鸡,老伴儿心疼得两宿没有睡好觉,想了个办法,每到晚上把剩下的两只找了个筐儿扣在家里的外间屋门后,他们不敢声张,他们是被管制的人。
 
国舟等人凭嗅觉就知道徐杰他们干了什么事,同是五尺男儿,岂能做等闲之辈,暗地里也去偷鸡摸狗,吃了鸡肉自然觉得快活。晚上偷吃了东西,次日又不想上工,任凭周青山怎样呼叫,一些男生只装作睡不醒的样子。醒了就说:“我今天头痛,请一天假。”有的说:“我今天胃痛。”
 
又一个早上,周青山招呼大家上工,到了徐杰他们的宿舍,周青山说:“太阳照了屁股还不起来。”
 
徐杰说:“周带班,我今天脚趾盖儿迷糊。”
 
    周青山哭笑不得,找到姜棋说:“不知咋地,后生们见天闹情绪,折柳子请假不出工,你是知青里的头儿,去给他们做做工作。”(113)
碌碡湾知青传奇(下 114)
姜棋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闹情绪,就去劝说他们。这天,收工的路上姜棋和天宝走在一起,姜棋要和天宝谈话。天宝说:“行啦!谈什么话,你不也是每天垂头丧气吗。”
 
姜棋说:“大家若长此下去,真是自己误了自己。”
 
天宝说:“什么叫误了自己?当初云飞咋样,后来的结果咋样?倒是没误了自己,是害了自己。”
 
姜棋无语,天宝接着说:“只要赵万祥、白云飞、李小林、李大林的命运降临不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算幸运了,要我说还是自己保护好自己吧!”
 
姜棋还是想说点什么,这时就遇到了收工的村民,小花妈皮二嫂和姜棋天宝搭话:“你们也收工了?”
 
天宝说:“收工了。”
 
说着,皮二嫂就和他们走到了一起,说:“小花好几天没回家了,你们说给她,这几天村里虎巴地招了黄鼠狼子,晚上要让她把你们养的那几只鸡儿圈到屋子里,要不然连根鸡毛都剩不下。”
 
天宝心里就乱蹦起来,他知道哪里是招了黄鼠狼子,那鸡儿都是他们知青给偷去吃了。就和皮二嫂说:“这么厉害呀?都有谁家的鸡儿让黄鼠狼子吃了?”
 
皮二嫂说:“老刘家一次就两只,还有老张家、老李家……”
 
天宝就说:“真不好意思,我们的事还要皮二嫂操心。”
 
第二天一早,周青山比每天来的晚些,和知青们说:“昨个晚上我家那只芦花鸡让黄鼠狼子叼去了,我那老伴儿犯了心口痛的老毛病。”一些男知青心里暗自发笑,知道这定是知青干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也有人心里责怪,偷谁家的也不该偷周带班家的鸡。
 
几只花脖喜鹊在知青队房后的土堆里觅食,啄出了一些鸡毛鸡肠子,周青山带着大家上工刚巧就遇上了。周青山看时就见到了他家昨晚丢失的芦花鸡的鸡毛,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这村里哪里是招了黄鼠狼子,全是这些后生们干的!天宝徐杰等知青们都傻了眼,偷偷观察周青山的表情,只见周青山脸色铁青,嘴上却无话。
 
当晚,周青山和老伴说:“村里哪有黄鼠狼子,我在知青队的房后见了好多鸡毛。”
 
老伴说:“有咱家芦花鸡的毛吗?”
 
“咋就没有,唉!这些孩子真是没法子,咋整哩。”周青山很是痛心地说。
 
老伴双手捂着心口窝儿:“咋整?从明儿个起,你不要再去带什么班,这都是些没有心肝的人,和当年的土匪一模一样!”
 
周青山以往笑眯眯的眼睛从这天起再也笑不起来了,但他做事是讲究有始有终的,第二天就去公社里说自己身体不支,从今儿起我是不能到知青队里带班了。公社虽然没有明确同意,但他真的不再去知青队了。
 
这事儿瞒不了别人,其他几个带班人知道周青山是为了什么不来。他们当然也就不来了,并把这原由透露了出去。不少村民就知道原来这些知青就是黄鼠狼子,恨他们的爹娘为什么对自己的娃娃管教不严,在村里胡作非为。
 
带班人不来,乐坏了知青里的一些人,国舟用铁丝做了个套子,准备下在锁柱子家的门棂猫洞上,把他家那只狸猫套来炖了下酒喝。果真就整来了,他悄悄借了许红的匕首,到无人处扒了猫皮,扔了猫脑袋,然后大卸八块,和别人谎说是在山上弄了只野兔,亲自下手,在食堂里炖了,炖好了就找了许红、徐杰、天宝,四人在他的宿舍里吃猫肉喝酒。夜里快十二点了,三人都醉眼蒙胧,徐杰提起了小林,说:“小林死的太惨,当初我俩最好,我想给他报仇,可恨报仇无门!”
 
国舟说;“刘长民这狗官不但没被法办,反倒提拔,真是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许红说:“都是大林不是东西,要不是他,云飞和小林谁也死不了。我早就想收拾他,可这么久了还不见他踪影!”
 
天宝说:“就是有了踪影,你能把他怎地?就像你说的那样,狠狠揍他一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这结果是大林的意思吗?小林可是他的亲弟弟。”
 
“想起来大林也是可怜,我也这样想过,他咋也没想让小林去死呀。”徐杰接了天宝的话茬。
 
许红说:“这小子定是怕了,当初他是听到了我说的话的。”
 
天宝打个饱嗝,笑着看许红,说:“你以为他是怕你才躲起来的吗?”
 
“难道不是吗?”许红反问道。
 
“他才不怕你的拳脚呢!”天宝说。
 
徐杰看着天宝,问:“那你说他是为什么?”
 
天宝说:“他绝不是怕许红的拳脚,当然也不怕许红手里那把刀子,他自己知道做了亏心的事,没有脸面见到他认识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亲。”
 
大家沉默,半晌无语。国舟喝了口酒,问道:“你们说这小子到底去了哪里呢?”
 
天宝说:“这不用问,定是去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许红拍着自己的脑门儿:“说来也是,大林要是知道最后会把小林的命搭上,当初估计他就不会去举报云飞,想一想这小子也是可怜得很。”
 
天宝这时就得意地笑了:“别看你人高马大,你小子脑瓜反应太慢,我不是早就和你这样说过吗!”
 
许红也没有反驳,想了想说:“亏我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堂堂汉子,个个都活得窝囊!”说着,情绪更加激动,拿过国舟旁边装酒的塑料方桶,把自己的酒碗倒满,一口就喝了进去。稍后,竟旁若无人般地痛哭起来。
 
徐杰说:“你小子今天也孬了起来,我们从未看你掉过眼泪,有种咱们抱起团来上访去。”
 
许红这时就擦了眼泪,说:“我许红从来就不是孬种,你说咱们到哪里去上访?”
 
徐杰想了半天说不出具体办法。
 
天宝开口道:“官官相护,上访也没用!再说,现在我们已经是一盘散沙,连正经的组织、正经的头儿都没有,再说,哪个爹妈会同意去上访呢!”
 
国舟说:“大进士是我们的副队长,让他来组织。”
 
许红马上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大进士干这种事干不成,周紫玉也许差不多。”
 
天宝说:“周紫玉可不是过去的周紫玉了,她过去有些棱角,我看现在棱角基本磨没了,这种事还是应该男生牵头。”想了想又说“我看你许红就行!”
 
许红说:“我既不是队长也不是团支部成员,我哪有这个资格呀。”
 
徐杰说:“你要是敢牵这个头,我们大家选你当知青队的队长!”
 
天宝在一边皱了眉头:“哎呀!我看不能再扯这件事了,咱们这不是背着领导密谋篡权吗。”
 
大家顷刻无语,过了一会儿,许红瞪着两只红红的眼睛说:“话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我们也不是为了自己,我许红要是能当了队长即便不能去上访,我也要想办法出出这口气!”
 
徐杰说:“那你找机会练练,给我们做个像样的事看看,真像你说的那样,要是有选举的机会,我投你一票。”
 
许红说:“等着瞧吧!”
 
天宝说:“怎么越扯越真?我们还是从实际出发,平安无事过时光,保护好自己就是保存了实力,好在我们都年轻,机会总会有的!”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其他三人也连连打了哈欠,横躺竖卧在炕上,衣也不脱,眯了双眼睡去。(114)
碌碡湾知青传奇(115)
 
2
村民再见到知青时,都露出了异样表情,有的绕着他们走,有的骂骂咧咧。特别是被偷了鸡鸭的人,眼里迸出愤怒的光。小花妈皮二嫂也要小花回家来,不要再和这些知青在一起,但是,无论如何小花一家人和知青们是有些特殊感情的,皮二嫂也是懂得礼节的人,不能做没枝儿没蔓儿的事,她想把这事做得婉转一些。
她专门到知青队里,找到紫玉,说:“我是来叫小花回家的。”
 
紫玉说:“在这儿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要回家呢?”
 
皮二嫂说:“周青山他们都回去了,小花再留在这里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能说什么闲话呢?”紫玉不解地问。
 
“小花年龄不小了,村里一样大的姑娘有谁像她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在自己的家里,在村里人的眼里这是不务正业。”皮二嫂说。
 
紫玉想了想就明白了皮二嫂的真正意思,说:“二嫂,咱们姐俩是不是好姐妹儿?”
 
皮二嫂道:“掏心窝子说,咱们姐妹投心对意,比亲姐妹儿还亲!”
 
“那你跟我说,是不是你对我们有了不好的看法?”紫玉问。
 
皮二嫂脸就红了,深吸了口气说:“那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村里人都在骂你们知青。”
 
“为什么?”紫玉追问。
 
“难道你不知道,头些日子村里丢了不少鸡儿鸭儿,都说村里招了黄鼠狼子,后来才知道,压根就没有黄鼠狼子,在你们知青队房后的土坑里发现了好多的鸡毛。真是作害人呀!”皮二嫂显得很气愤。
 
紫玉沉思,好一会儿才说:“这事儿我们也听到一点儿,不过咋也是少数人的事吧。”
 
“一根臭鱼就能搅得满锅腥!”皮二嫂说。
 
紫玉道:“二嫂,要是这个原因的话,你还是不要叫小花回去了,我向你保证,我们马上想办法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不让村里人再对我们有不好的看法。”
 
皮二嫂想了想说:“既然你这样说,我就看两天。”
 
紫玉想得有些简单了,不仅是村民对知青们不满,五队队长胡维和领工人姚老九已经越来越怨恨这些知青们了。胡维已经知道了当年他家失踪的大黄狗就是许红用他那把匕首给杀的,损失一只狗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引起了他更深刻的思考和无限的联想。姚老九头几天又见到了去年带走他媳妇的那三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知道了他们是许红的朋友,是河口县的知青。是他们冒充县里的干部说他搞买卖婚姻,拆散了他们夫妻。心想,要是没有这些知青插手捣乱,我姚老九也不至于到现在仍然光棍一条。他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报复这些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们。
 
其实,胡维是位好队长,也许正因为他是个好队长,他就比一般的村民想得多,比一般的平庸队长想得深刻,他逐渐认识到这些城里来的青年人从未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一点儿也没有!他们占了队里不少上等农田,烧了队里大量柴草和秸秆,吃了生产队好多好多的粮食。他们种的水稻用了生产队多少水!要是用来浇灌大田,说不定会多打许多粮食呢。要是没有他们,村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再说,都是些毛孩子,爹娘老子不在身边,不调皮胡闹才怪呢!想到这些,他就认为自己发现了重大问题,他要想法子让这些知青们离开这里。他毕竟是生产队长,他要把自己的行为弄得非常得体,有思想还要有觉悟,实现目的还要有姿态。同时,这种事光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
 
姚老九的想法和胡维有一样的地方,但他想的绝不及胡维深刻,他认为只要知青们留在村里,对他的今后就没有任何好处。
 
紫玉找到姜棋,说了皮二嫂和她说的那些话,并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说:“这样下去,对我们、对村里人都是没有好处的,我们应该做些工作才是。你是副队长,是不是开一次会,把大家的思想统一一下,无论如何我们要和村民搞好关系。”
 
姜棋采纳了紫玉的意见,准备了好多学习材料,想了一些讨论题目,还为自己的发言准备了个提纲。
 
开会的时候却是一团糟,念材料的时候还好些,讨论的时候就乱了套。
 
许红先发言,他说:“我们是要统一思想,我看,咱们应统一起来,组织起来,到省里或者干脆到北京去上访。想一想,我们来碌碡湾时是啥样子,现在是啥样子?死了两个,丢了一个!这样下去,再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要死几个,丢几个。”
 
会场唏嘘一片,徐杰看一眼许红,心想:这小子还行,真是要露一手。同时也想起了小林,觉得这可是自己说话的机会,便说:“许红说的有理,小林和云飞不能白白死去,明摆的事,这是一个大冤案!制造冤案的家伙不但不能受到惩罚,反被提拔重用,我们应该找个说理的地方去说说!”
 
赵万祥显得很激动,挥动双拳,大声吼道:“很有必要!”晓珍在一旁拉了他一下,随后望一眼姜棋,她要把赵万祥送回宿舍去。
 
赵万祥一走,许红又说:“不仅死了两个,丢了一个,还疯了一个!”
 
姜棋说:“我们今天的会不是这个主题。”
 
“那咱们可以换个主题嘛。”平时不太爱发言的国舟说。
 
许红又道:“说的是,我看这才是我们当前的大事!什么丢个鸡呀少个鸭呀,没了只狗呀,与我们有何干系,说是我们知青干的,谁亲眼看见了?”
 
姜棋希望这个时候队委会成员或是团支部成员能站出来说话,可是王兰、钱书君、贾成、紫玉等人都不说话。
 
紫玉从姜棋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想好了一个思路,便说:“我不是给许红泼冷水,怎样上访?不瞒大家,当初,为白云飞的事我做了许多努力,应该说也是一种上访的形式吧,结果怎样?所以我认为目前我们不宜离开碌碡湾到外地去上访,这绝对不现实,而是要注意自身形象、树立自身的形象,和村民搞好关系,我相信云飞和小林绝不会白死,我们等待机会,或者说慢慢创造机会,一旦机会成熟,我们可以采取必要的措施,包括上访。”
 
许红说:“说的好听,何时才能来了机会,现在有谁来管我们,连带班人都辞职回家了。我说的事儿本应你来说,大林失踪了,难道你不着急?你应该比我们更着急才对!”
 
紫玉满脸通红,知道他在挖苦自己,一时语噎,无法再说下去。
 
这时天宝说:“我看大进士姜棋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会议也就达到目的了。至于许红说的事我看应从长计议,散会得了!”
 
天宝算是给姜棋解了围,姜棋便说:“那就散会吧!”
 
会散了,一些人回了宿舍,一些人原地不走。许红指着天宝说;“你小子卖什么乖,私下里你是咋说的,到了正经的时候就变成了熊家伙!”
 
天宝说:“你别误会,私下里我也没说要去上访,我是说要保存实力。”
 
徐杰在一旁向许红伸了大拇指,说:“行,哥们儿!”
 
许红说:“这算什么,来日方长!” (115
碌碡湾知青传奇(下 116)
知青队的现状,村民也看在眼里。姚老九就去联系胡维,说这些坏小子们现在乱了套,咱们应该教训教训他们,连毛主席都说他们是来接受咱们再教育的。胡维就点了头。但他说咱们的力量不行,只能向上级反映,靠上级的正确领导,不能胡闹。
 
两人说干就干,他们到公社里找新来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苗世恩。
 
这新来的主任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只见他穿件家做的黑面儿棉袄,里边穿件白色的衬衣。说是白衬衣其实已看不出本色了,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油渍麻花黑乎乎的,要不是黑白颜色的极端反差,肯定让人认为不是黄色就是黄灰色。脸上有些络腮胡子,脸面也是黑漆漆的。见苗主任这样的打扮,姚老九就先开口了,说:“我听人说新来的苗主任和中央的陈永贵差不多,真的就是差不多!”
 
听姚老九这样说话,苗世恩心里很高兴,就问:“你们找我什么事儿?”
 
姚老九说:“我是碌碡湾五队打头的(劳动时领工的人),他是我们五队的队长。”说着就指了一下胡维。接着又说:“他姓胡,我姓姚。”
 
苗主任连连点头:“都是干部。”
 
姚老九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这儿阶级斗争复杂得很,您刚来乍到,我们是想向您反映反映这里的阶级斗争形势。”
 
“那你就说吧,咱们这儿是咋样个阶级斗争形势?”苗世恩问。
 
“让胡队长先说吧。”说着,姚老九就示意胡维说话。
 
胡维很庄重地看了看苗世恩,说;“最新动向当数城里来的那些知青。当初我以为都是些娃娃,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毛主席不是说他们是来接受我们再教育的吗,我现在才体会到还是毛主席有远见,这些人是该好好教育,不过,好多知青拢在一起不太好教育,能不能想个法子把他们都弄回去!”
 
姚老九插话:“这些人不干好事!”
 
苗世恩把一对儿小牛似的眼睛瞪得滚圆:“你们是不欢迎知识青年?他们都干了什么坏事?你们慢慢说给我听。”
 
胡维说:“第一宗是偷鸡摸狗,净糟蹋老百姓。村里王森、锁柱子、张三儿,还有在知青队里带班的周青山家里的鸡都被他们偷去杀了吃了。”
 
苗世问:“抓住了吗?”
 
胡维摇了摇头:“抓倒是没抓住,但在他们的房后发现了好多的鸡毛!”
 
“那第二宗呢?”苗世恩问。
 
“这第二宗是阶级阵线不清,和村里的坏分子李拐子拉拉扯扯,勾勾搭搭。第三宗是有的知青还私藏军用刺刀,横行乡里。个顶个都是好吃懒做,糟蹋老百姓。第四宗招引外地人冒充县里干部,拆散良家婚姻。第五宗是白用社员的牲畜、车辆和柴草,占用人民公社上等农田六十亩,害得社员不能交足公粮。第六宗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胡维一口气说了十几宗知青的罪状。
 
胡维刚一停嘴,姚老九说:“有个男知青和坏分子李拐子的儿媳妇搞破鞋,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苗世恩嘬了嘬牙花子,说:“知识青年可是毛主席派来的,你们看问题的方向有点不对头。不过,有一点你们反映的很好,那个和知青搞破鞋的是个啥样的娘们儿?”
 
姚老九就把于天宝如何拜李拐子为师,以及李拐子的儿子是如何的残疾,巧云是如何地和于天宝干了那种事儿,并且鼓捣出个孽种,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
 
苗世恩就说:“这是阶级敌人拉拢腐蚀知青,我们斗争的对象是李拐子这样的坏人,我们要把受害的知青拉回来才对。”
 
胡维坚持说:“要是一两个知青咋也好往回拉,多了就不好拉……”
 
苗世恩坚决地摇了摇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不是你们想把他们整回去就能整回去。不过你们二人真是关心大事,是碌碡湾的大事也是国家的大事,今后要再接再厉。”
 
向苗世恩反映完情况,尽管他们把知青们整回城里的意见没有被采纳,但胡维和姚老九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受到了苗主任的鼓励,说他们是关心大事的干部。苗世恩也很高兴,因为他正在考虑如何抓革命促生产。
 
苗世恩是赶大车出身,小的时候家里很贫苦,和村里的人一样,本本分分参加集体劳动,一家人声誉不错。爹娘养了六个孩子,四男两女,依次是苗世恩、苗世财、苗玲、苗世新、苗世礼、苗琴。文化大革命造反的时候,苗世恩在乡里可是不得了,大小运动他都冲锋在前,口里常说的一句话是“ 咱贫下中农到啥时候也不能忘本 。”他说的确是真心话。他有使不完的力气,不怕吃苦,不怕受累,更不怕死。那一年灌渠决了口子,他是第一个跳到水里的,在带着冰碴的水里奋斗了近一个小时,上岸时,嘴里说不出话,两条腿已不会走路,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这个只上过几天夜校的农民,本不识几个大字,可是在运动中,却表现出不凡的文化天才,他自己有时都很吃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能阅读各种红头文件,并且理解能力极强。在某些关键时候,更是一条好汉,在他手里挖出的反革命有二十多人。很多人亲眼见过他挖反革命时的手段,把个女人脱光,强迫她骑到牛套绳子上,绳子两头一头一个小伙子,像拉锯一样来回拉,不过两分钟,让那女人说啥就说啥。
 
后来他被结合到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由一个农民变成了干部。他在原公社时是副主任,他总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的许多意见都不能被主任采纳,发展到后来就总是和主任闹意见,向县里要求新的更重要的岗位。这一次县里调整他到了三湾公社。
 
    苗世恩来三湾虽然才几十天,但他知道了许多情况,去年闹旱灾蝗灾,庄稼歉收,老百姓生活清苦,情绪不高。现在已经到了春汇地的季节,怎样调动群众革命和生产的积极性,正是他急于考虑的问题。现在听了胡维和姚老九介绍的情况,就有了思路,还是要抓阶级斗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嘛!(116)
碌碡湾知青传奇(117)
各队都行动起来开始修渠了。修渠本是个很平常的农活儿,今年却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往年不同的是五队先把渠口子直接修到了知青队上游。接着各队效仿,知青们就觉得这是村民们有意整治刁难他们。渠修好了,春汇农田的时候,大队根据公社的意见,几号至几号开几个口子都作了具体的安排。各队都派了年轻体壮的劳力看守大渠,不仅有人专门在干渠上往来巡逻,就是各队新打开的进水渠口,也有人把守。知青队被排在最后,意思是等各队浇灌完大田才能轮到知青队。大家算计了一下,轮到知青队的时候,可能就误了季节,更重要的是姜棋说过,知青队今年还要种水稻,种水稻更需要水。知青们就到大队和公社要求先浇知青队的地。公社说你们就几十亩地,等到最后也不会误事的,你们不要只考虑自己,要顾全大局……
 
知青们十分气愤,许红说,没办法,这叫逼上梁山。他主张半夜里去偷水。这种事当然要征求队长的意见,他找到姜棋,说了自己的想法。姜棋坚决不同意。许红说:“你就装作不知道。”
 
姜棋说:“现在不是知道了吗?”
 
许红说:“是知道了,我说你装作不知道嘛。”
 
姜棋说:“我不会装呀。”
 
两人争执不下,许红说:“那咋办?”
 
姜棋说:“我说不要去,我还是知青队的副队长,你们要听我的安排。”
 
许红听了这话,心里就想,副队长算什么,你觉得你是副队长,别人认不认你这个队长还是两码事呢,我能和你说一声已是抬举了你!想到这儿就说:“我要是不听呢?”
 
姜棋说:“那我就履行职责,逐级上报。”
 
许红说:“你可以逐级上报,但是要等我们浇完了地再报。”
 
姜棋说:“浇完了再报等于没报。”
 
许红说:“那你是一定要上报了?”
 
姜棋说:“事关重大,不得不报。”
 
许红说:“那就请大进士不要怨我许红不给面子,我找人把你看管起来,要么就把你捆起来,想去报告你也走不了,这样也免得你担责任。”
 
姜棋说:“你要这样做,这玩笑可就开大了,后果不堪设想。这种事你是负不了责任的。”
 
许红说:“我哪有时间开玩笑,咱们的地能浇上水,下了种子能长出苗来就是后果。”说完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天宝和贾成来到姜棋的宿舍,说今天要和姜棋玩扑克。姜棋不玩,天宝和贾成都笑嘻嘻地缠他不放。姜棋明白这是许红的安排。他要出去,天宝就挡住宿舍的门,还笑嘻嘻地说:“难得我们仨有机会在一起玩牌,赏个面子嘛!”说话间许红又进来了,面向姜棋说:“男生人手不够,不能让天宝和贾成两个人陪你,你看是留天宝还是留贾成?”
 
姜棋说:“谁也不用,如果你们一定要去的话,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许红说:“你别和我耍滑头?无论怎样说你也是不能去的。”
 
天宝说:“我留下吧,我保证不让大进士离开知青队半步。”
 
许红说:“那好吧。”说着和贾成匆匆离去。
 
外面也热闹的很,徐杰大声说:“谁要是不去谁就是王八蛋。”
 
李云章、何美琴、国舟在仓库里往外拿铁锹和镐头,每个人都很兴奋,似乎胸中都燃起了久违的激情。
 
许红点名说:“国舟、王兰、晓珍姐你们三人第一组,徐杰、李云章、赵万祥你们三人第二组,贾成、何美琴、钱书君你们三人第三组……”分完小组,许红又交待:“各组依次到各生产队的渠口,要先礼后兵,先和他们商量把他们的渠口堵上一会儿,把知青队的渠口打开,越大越好,今晚就把知青队的地灌足,等明儿早上别人知道的时候我们的事儿也就办完了……”
 
知青们行动很快,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大渠上,生产队看水渠的村民见到知青谁也不敢言语,更不敢阻止,任他们作为。上游的支渠口子堵死以后,知青队的引水渠口子也打开了。一切顺利,水势平稳,那清清的渠水就哗哗地流进了知青队的田里。负责看管引水渠口子的贾成、何美琴和钱书君兴高采烈,庆幸这么容易就把渠水浇到了自己的田地里。
 
在知青队宿舍里的姜棋坐卧不安,和天宝说:“你这是把我软禁起来, 了。”
 
天宝说:“别说的那么严重,他们去就去吧,反正这阵子也没人管我们,要是没事最好,真要是上面追究,无非是抢先浇了地,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上纲上线,你我没去参加,不也是个好事吗。”
 
姜棋说:“咱们还是向大队领导请示一下吧。”
 
说话间,紫玉回来了,因为各房间都很静,紫玉的开门声和脚步声就显得很大,天宝探出头来看究竟。见是紫玉,就问:“你怎么回来了?”
 
紫玉莫名其妙,说:“我在三队给人针灸,完事我就回来了。”
 
天宝说“原来你没和许红他们去渠上?”
 
紫玉就追问是怎么回事。天宝让紫玉进屋来,然后把事情的经过和她说了个仔细。紫玉听后说:“既然不能向上级报告,那我们也应该去渠上,不能既不报告也不参加活动,在这里闲着,事情无论对错都有我们一份儿!”(117)
碌碡湾知青传奇(118)
姜棋和天宝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天宝扭不过他们两人,不得不跟他们一起去渠上,心里想反正我的任务是不让大进士去报告,便时时不离姜棋左右。
 
这阵儿知青队上水的渠口子已不堪重负。先是渠水没过渠口两边的水泥闸槽,几分钟后,水泥闸槽就被水冲得松动了。又过几分钟,那敦实的水泥闸槽与渠帮的泥土彻底剥离了,接着就被渠水冲得打了滚。没有闸槽的口子越来越大,渠帮的土大块大块地往水里坍塌,还伴着咕咚、咕咚的声响。口子由一米变成两米,由两米又变成四米、五米、十米。贾成和何美琴、钱书君说:“可能要出问题!”说着,操起铁锹往里填土。三人忙活半天一点儿效果也没有。看着渠口越来越大,进水的地方已被冲出沟壑,三人着急起来。这时紫玉、天宝、姜棋三人到了渠上。姜棋见到已是十多米长的渠口,急忙和贾成说:“快去上游让他们把各队的渠口子马上打开!”贾成就跑步顺着大渠上行,恰好许红在五队的渠口上。贾成和许红介绍了情况,许红还漫不经心地抽烟,说我去看看。等到了地方,许红也大吃一惊,来不急和姜棋他们说话,赶紧让他们去通知上游的知青,快把其他生产队的渠口子全部打开,然后回来修补被渠水冲开的决口。
 
上游所有的渠口打开后,决堤处水量虽然大大减少,但水势还是很猛。许红把所有在渠上的知青都召集在一起,下令用最快的时间修复。然而,他们扔进的土马上就被水冲走,他们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叫水火无情,更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在这种时刻,无论这些知青怎样团结、怎样合作、怎样忘我地拼搏,他们的力量仍然那样微弱、无力。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每个人浑身上下都溅满了泥水,脸上也都是泥土,被汗水冲的一道一道的。可是他们的努力还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许红说:“算了,这样干白费力气!”
 
大家就杵着铁锹,站在那里喘气。几分钟后,落了汗水,浑身就冷得打颤,上下牙齿不能控制,个个都哆哆嗦嗦,打着牙骨问许红:“怎么办?”
 
徐杰说:“趁着天没亮,咱们都回去,明天要是有人问,咱就说不知道。”
 
李云章说:“咱就说是大渠自己冲开的。”
 
许红看着几十米的决堤处,又望一眼白花花的田地,说:“这事撒不了谎,不过你们不要怕,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管出了多大的事你们就说我许红干的就行了。现在都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别冻感冒了。”
 
许红有些沮丧,他知道,要修复这个决口,要集中多少劳力、花费多少时间,这件事要惊动哪些人,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无论怎样,我许红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一切由我来承担。
 
姜棋懊悔地对许红说:“也怪我,咋就没提醒你要控制水量呢!我本该和你们一起来渠上!”
 
许红很感激,望着姜棋说:“大进士,你这话挺够哥们儿!”
 
3
 许红真是心大,惹了祸也不在乎,回到知青队蒙头大睡,九点多钟了,他还没醒。这时候大队通知姜棋去公社开会。
 
姜棋到了公社,见是苗世恩召集一帮人在开会。参加会议的有大队干部,有公社干部。凭会议室里的气氛,姜棋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果然就是关于干渠碌碡湾段决堤的事。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姜棋。这种眼光姜棋是从来没见过的,这种眼光里含着责怪、轻视、蔑视、怨恨、愤怒和敌对。姜棋羞愧难当,脸颊泛青,心动加速。接着,各种激烈的言辞无遮无拦地向他袭来。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任凭人们指责、谩骂……
 
大队是天亮不久听到这个消息的。别看那几个看渠的村民当着知青的面儿大气都不敢出,可知青们一走,就像换了人似的。听说知青队那边决了口子,就老远偷着看,他们也吃惊不小,更知道后果,便三两成帮儿地到大队干部家里去汇报,怎样严重就怎样说。大队干部就到现场去看。面对惨景,他们十分气恼,知青们却又一个不见,便骂不绝口:这些兔崽子真是糟蹋人!说着骂着就去公社找苗主任。
 
姜棋现在知道许红惹的乱子有多大。在人们乱糟糟的指责和谩骂中,他已经知道公社派民兵骑快马去了龙山水库,通知大坝上的人关死渡槽水闸,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等关了水闸,大渠里彻底没了水,还要等五六个小时。根据大队干部现场勘察,要修复这段决堤的口子,就是动用全大队所有劳力,大约需要四五天的时间。这是多大的损失!几天的时间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季节不等人,特别是播种,晚一天和早一天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姜棋心里难过得很,这是对父老乡亲的犯罪呀!他自责、愧疚……
 
指责和谩骂要是能解决问题也好,自责和愧疚能解决问题更好。然而,这些是没有用的。会上并没有让大进士姜棋说什么,好像就是让他坐在这里任人指责、任人谩骂。这更让他不安。待会议结束,公社领导告诉他:“你不能走,有事和你谈。”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
 
大进士先是想在交代过程时,说明自己是怎样进行了劝阻,后来被软禁而不能向上级报告。后来他觉得要是这样,自己就是知青群体里的叛徒,对不起朝夕相处的同伴们,何况,许红的作法也是为了知青队这个小集体。为了小集体而影响了大集体是说不过去的,但他们绝不是为了搞破坏。损失是惨重的,客观效果罪不可赦,这罪过理应由我这个身为队长的人来担当。
 
苗世恩说不能就事论事,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不是一般的生产事故,是阶级斗争,是阶级敌人现行表现。
 
许红醒来,知道大进士被人叫到公社去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许红不能坐视不动。想着就换了衣服,戴了帽子,也去了公社。他说这一切都是我操纵和指挥的,与大进士姜棋没关系。公社领导就让他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出来。
 
在许红口里,公社知道了在知青偷水行动中,大进士姜棋、于天宝、周紫玉开始的时候没有参加,没参加的理由是让于天宝看住姜棋,因为姜棋不同意去偷水,怕他去大队或公社报告。周紫玉当时不在知青队,他不知道要去偷水,所以开始时她没参加。
 
许红的说法和姜棋的说法大有出入,姜棋说他不仅参加了,而且指挥了这次行动。两人口供不一,问题就更加复杂。
 
公社几个干部让他俩留在公社里分别反省,继续想问题。苗世恩召集有关干部分析案情,他说他已初步掌握了一些情况,这是一起有组织、有纪律、有预谋、有行动、有结果的反革命事件。这一事件的前台表演者虽然是知青,但策划和后台不是知青,大多数知青是好的,是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如果知青里有坏人也是极少极少数。苗世恩还说,可以让姜棋和许红先回知青队去,让他们分别写出真实的经过和深刻的检查,待后进一步追查、定性、严肃处理。
 
     姜棋和许红以为,写个检查是正常的,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不该写个检查吗!写了检查估计就没什么事了。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在为这次错误的行动痛心,因为这次行动为村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两人都在考虑怎样把检查写得深刻一些。(118)
碌碡湾知青传奇(119)
两人下了很大力量,用了一天的时间认认真真写了检查。检查中交代了经过,说明了动机,事故后果,查找了思想根源。姜棋的检查整整八片儿纸,许红的检查也写了六片儿。第二天交上去以后,两人心里好像踏实一点儿。许红很感激姜棋,感激他承担责任,要不是这样,自己的责任肯定会更大。但感激中包含一些疑惑和不解,这件事与姜棋什么关系也没有,不仅没有,他还做了劝阻,公社应该表扬他才对,可是他的责任倒比我还大。开始他想,也许是大进士姜棋要在这件事上表现一下自己吧,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不少人对他和团支部的干部们离心离德,甚至形成两派了。他这样作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拉拢人心?后来,两人在商量检查口径时,也就是关于姜棋开始时到底在不在现场的细节时,许红彻底推翻了自己的这一想法。
 
许红说:“你为什么要说你在现场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你装作不知道的吗,并且你也真的不在现场啊。”
 
大进士说:“要是那样就成了你个人的行为了。”
 
许红说:“个人行为就个人行为嘛,天大的错误我一个人承担就行了,怎能连累别人!你一定要把你在现场的经过改过来!”
 
大进士说:“要是个人行为就麻烦了,让你进监狱都不过分。”
 
许红张大嘴巴:“有这么严重?”
 
大进士点了点头,说:“你去偷水也是为了知青队,也不是为了你自己,集体的事就要集体负责,集体负责也不能人人有责,我是队长,当然要负主要责任。而且,集体行为或者组织行为,这错误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无非是撤职呀、记过呀、警告什么的。我这个队长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官儿,警告就警告,撤职就撤职,知青是农民,农民还怕什么警告撤职吗。只要大家个人都没什么事就好了。”
 
许红说;“要是这样,我许红也太不仗义了,你这不等于骂我一样吗!”
 
大进士说:“现在已是骑虎难下,我在公社已经这样说了,要是现在改过来,前后矛盾,咱们的检查就过不了关,说不上还要生出别的事来……”
 
说过这些,许红就回想了大进士到碌碡湾以来的一贯表现,现在就认为大进士虽然书生气太强,样子文弱,但他骨子里却有一种侠气,他的这种侠气是书生化的侠气,不是腰间佩把匕首的那种侠气,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关键时候能看出人的品质,大进士够哥们儿,够朋友,是英雄不是狗熊。既然这样,就按大进士说的办吧。
 
他们的检查在公社领导中间传阅后,根本就过不了关。
 
以苗世恩为核心的公社革委会掌握了确切的情报,这起案件与坏分子李拐子有关,是姚老九亲口向苗士恩汇报的,说事发前一天他亲眼看见知青于天宝半夜里去过坏分子李拐子家。而姜棋和许红的检查里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这事儿还真不是姚老九造谣,确有其事。
 
事发前一天晚上,天宝突然想起徐杰在小林墓地见到蚂蚱一事,就去李拐子那里请教。上部书里说过,天宝和李拐子来往之初是为了跟他学点儿郎中医术,特别是李拐子的接骨术,神奇得让他着迷,后来李拐子收他为徒,暗地里也向他传授了什么易经八卦、诸葛亮马前课、梅花易数、阴阳宅风水之类的东西。
 
天宝在李拐子家里是个特殊角色,他和巧云生下的孩子现在已开始学走路了。天宝不敢正面应对巧云的丈夫,李青也不愿意见到天宝,这里的原因当然谁也清楚,所以天宝是夜里很晚的时候来的,而且仅仅是向李拐子请教。
 
他们确实谈了很久,但经天宝最后总结,结论很简单。按李拐子的说法,徐杰见到的景观是天灾,这天灾与报纸上说的天灾不一样,是苍天对人类的有意惩罚。原因是阳界少了人杰,阴间多了冤魂。凡事总有起因,万物都有根,大千世界的存在是靠阴阳平衡,阴阳失衡就会引发灾难。众多的冤魂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形成强大的力量,他们便凭借冤死的白云飞和李小林的阴宅,依托常见的蝗虫出来作乱……李拐子还引经据典,说秦汉、三国、元明国事不振之年,振邦方位亦大闹蝗灾……
 
其实天宝并不相信他师傅这样的理论,无非是闲暇无事,寂寞无聊,借个由头寻开心罢了。
 
他回来的时候确是夜间一点多钟,他没注意到,有个幽灵正在李拐子的房前屋后游荡,他就是姚老九。
 
苗世恩把于天宝选定为一号人物,准备在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苗世恩也不是随意这样决定的,他动了一番脑筋。他现在已经证实许红他们偷水的那天晚上,姜棋和于天宝是后来出现在决堤处的,可是姜棋和许红的检查上却说姜棋从一开始就在渠上,这足以说明这里面大有文章。他们没去渠上,那一定是在策划指挥,在研究下一步该做什么,最有可能的是于天宝在传达李拐子的什么指示。于天宝和许红、姜棋不一样,他有男女作风问题,这是个杀手锏,只要把这个事搞出来,别的事就好办,如果他不说,也有办法,可以先攻下那个坏娘们。
 
于天宝滑稽乖巧,处世活套,在青年队里属于那种不先进也不落后的人,既不惹是生非也不显示张扬,和谁都处得挺好,但也不是特别好,这位从来也没得罪过人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公社的最高领导在考虑革命和生产大事的时候,竟在他身上做起了文章。
 
不少过节我们就省略了吧,单说苗士恩和几个公社干部找他谈话的时候。
 
苗世恩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开门见山就问天宝:“听说你和坏分子家的女人搞破鞋,有这事吗?”(119)
碌碡湾知青传奇(120)
犹如晴天响个炸雷,惊得天宝目瞪口呆,六神无主。稍后就想到了何美琴,肯定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不守诺言,在这关键的时候向苗主任反映了自己和巧云的事。既然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要敢做敢当,我就承认了你能把我怎地!转而一想,不能啊,他想到了巧云和她那残疾的丈夫李青,自己倒没什么,可他们今后如何见人呢。于是,他极力辩解:“这是别人造谣,绝对没有的事儿,您可以去调查。”
 
苗主任冷笑道:“那李拐子的孙子是谁的?你搞出了孩子还不承认!”
 
天宝好似挨了一棍,连那孩子他都知道,看来他是什么也知道了。但他还是故作镇静,死不承认。
 
苗主任说:“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啥人我都见过,你麻溜地把事儿说了,对你有好处,省得后悔。”他望了天宝一会儿,似乎很沉痛,用语重心长的语调说:“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拐子是什么人?李拐子的儿媳妇是什么人?难道你心里不明白?他们是用糖衣炮弹轰你呢!你应该站出来揭发他们,这样,你仍然是革命队伍里的好同志,否则就站到了阶级敌人一边儿。你还要想一想,他们在你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大渠决口子的前一天晚上,你在他们家里干什么?其实我们清清楚楚。你还要想一想,你们知青今后的前途可大着哩,路子走好走不好可就在你自己了!看你是个小青年儿,我给你点儿时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来找我。”
 
天宝是多么机灵的人,苗主任的话他是听得明明白白,苗主任的这套把戏他也不稀罕,他怎能去揭发他的师傅和巧云呢!我去他家和大渠决口子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说:“那我走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
 
苗主任冷笑着等待天宝,他深信这小子用不了两天就得来找他,可是几个两天过去了,天宝就是没来找他,他就采取了第二套方案——从那个坏娘们身上下手。
 
其实,苗世恩那天听了姚老九和胡维的汇报后,并没有完全相信。苗世恩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他的思维可不简单。农民和其他阶层一样,愚笨和聪颖在这个阶层里共存。苗世恩总是认为自己属于聪颖的,在他的眼里呢,又往往把自己身边的人看作是愚笨的。他知道在他接触过的人群里,像姚老九这样的人太多了,他们往往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挖苦打击甚至是陷害别人。他们的话只能分析着听,只能用作决断某一件事时的参考。关于这对男女风流事到底是真是假,他还是要进行旁证的。一天,公社里几个干部在一起说闲话,说卫生院的李大夫说过,李拐子的儿子李青是匹被骟了的儿马子,他的人根干巴的像枣核儿,是他给李青溃疡的大腿上换药时亲眼看到的。这种事传播的快,不少人都知道了。接着人们由此发挥了更多的联想:若是这样,他那漂亮的媳妇养下的娃娃是谁的呢?有人竟大胆设想这娃娃一定是李拐子的。不过,这一设想很快就被更多的人否定了,因为李拐子已到古稀之年。这样,一些好事之人便搜肠刮肚地去想自己记忆中李青媳妇和谁接触的最多,有人就想到了知青于天宝。因为碌碡湾是公社的所在地,这里的村民和公社的干部低头不见抬头见,村里的大事小情一般是瞒不住的,何况天宝开始帮巧云姐背柳条那阵子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背人耳目。这样一来,有些人就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天才,大胆猜想肆意渲染,那情节当然离奇动人了。
 
苗主任听到这些话后,基本断定知青于天宝和李拐子的儿媳妇的事定是真的。
 
姚老九夜里到户外乱转是他多年的恶习,巧云家是他感兴趣的地方,在这里还可以观察她是不是和坏小子于天宝勾搭乱搞,果然就让他瞧见了。第二天干渠决了口子,他就觉得和他们有关系,这是他们的最新证据,在第一时间里向苗主任作了汇报。
 
再说于天宝,离开苗主任后,心里七上八下不能平静,认定是何美琴出卖了他,他气愤地去找何美琴算账。
 
他把何美琴约了出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把我和巧云的事告诉苗主任?”
 
何美琴呆若木鸡,不知天宝这话从何说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天才说:“我没呀,绝对没呀!”
 
天宝说:“你不要撒谎骗我,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如果你没说,公社是不会知道的!”
 
何美琴急得快要哭了:“我绝对没和任何人说过!”
 
天宝见何美琴的样子,似乎减少了一些火气,说:“那你怎样才能证明你没和别人说过呢?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呢?”
 
何美琴说:“我对天发誓,要是我和苗主任说了你和巧云的事,我,包括我们全家都不得好死,到不了明天就全不得好死!”
 
天宝说:“发誓管什么用,誓言大都是假的!”
 
何美琴跺着脚说:“如果我说的是假话,从明天太阳升起时我就得了癌症!死了以后变成猪!”
 
天宝从何美琴的态度上感觉到此事真的不像是何美琴说出去的,可他对何美琴的怀疑还是不能彻底消除。说:“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如果是假话早晚我会弄清楚的,到时候不要怪我不客气!”
 
天宝让何美琴走,何美琴不走,并且很伤心地哭着说:“到底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我能帮助你吗?”(120)
碌碡湾知青传奇(121)
天宝在何美琴的心中已有一定的位置,尽管她亲眼见过天宝和巧云做过那事,她也知道这种事无论咋说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她从天宝的口中知道事情的因果后,竟很理解天宝,从天宝的神态和口气上又看出天宝绝不是耍流氓。因此更加认定天宝是个少有的好人。经过这件事后,她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她自己怎么也想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她确实遵守了自己许下的诺言,真的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天宝和巧云的事。
 
天宝摇摇头:“你帮不了我。”
 
见过何美琴后,天宝想,不管你何美琴告诉还是没有告诉过别人,也不管你苗世恩是怎样知道的,常言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人亲手抓住我,我死也不承认。
 
他不承认自己和巧云的事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巧云。巧云有丈夫,咋就不能生孩子,如果自己承认了这件事,就等于害了巧云和她的一家。我是城里来的知青,我啥也不怕,可巧云呢,村里人的吐沫星子都可以淹死她。至于苗世恩,你等着吧,我才不去找你呢!
 
苗世恩深信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要加紧实施他既定的方案。
 
他先是安排有关人审问巧云,让她交代是怎样腐蚀知识青年的,目的是什么。
 
巧云是个没有文化的村妇,模样长的标致,出生在地主成分的家庭里确实由不得她。她心地善良,从没有害人之心,任凭逼问,只有一句话:“我从没腐蚀知识青年,更没什么目的。”
 
要不是上级有过不准武斗的文件,苗世恩早就让这个毒蛇变的美女张开她的毒嘴毒牙,把她的罪恶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他听了手下汇报,不气馁,不畏难,而且下达了新的指示。他让碌碡湾大队的民兵把李青弄到公社卫生院,让那个李大夫给李青做检查,看李青的人根到底是好的还是孬的,事先还让公社秘书弄了一个照相机,要把李青的“小枣核”拍照下来。
 
李青本是铮铮男子汉,只是残疾后,自卑心理日益加重。特别是和巧云婚后,别说见到外人,就是在家里也总是抬不起头来。巧云从公社回来,他追问巧云发生了什么事,巧云怎敢告诉他呢,他还蒙在鼓里。当他到了公社以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大夫把他那见不得人的小东西前后左右地扒拉个够,大队的几个民兵都低下头去看了个仔仔细细,更丢人的是还让人拍了相片……要是个正常的东西也好,看就看球呗,照了相片又能怎地,你爷爷也长了这么个东西哩!
 
奇耻大辱,使这个本已十分自卑的男人不知今后怎样面对这个世界。
 
民兵带走李青,巧云就知道是什么事,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待李青回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公社会对李青做这种检查和照了相片。见李青回来,她什么也没敢问,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李青就抱头痛哭,巧云抱着孩子也哭了起来,不懂事的孩子被这气氛熏染,放开嗓子也嚎哭起来。
 
李拐子心明如水,心里责骂自己,都是自己作的孽,老糊涂老不死的老混蛋!现在他什么招数也没有了,干巴褶皱的脸皮上万般无奈地挂上了串串浑浊的泪珠,心里刀绞似地疼痛。
 
第二天早上,天宝被传到公社。
 
天宝若是按照苗世恩的意思去做,说不定一连串的好事都能落到他的头上,可是于天宝就是不识时务,无论怎样给他做工作,死也不承认。
 
苗世恩再次和他谈话,天宝却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理不睬。问得急了,就点支纸烟,还扔给苗主任一支,咝咝地吸着,不紧不慢地说:“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知青,他们腐蚀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是苗主任的话还有可能,因为主任有权呀。您说对不对?苗主任。”
 
苗主任觉得天宝是软中带硬的刺儿头,但他是不怕硬的,告诉天宝,怎么找了巧云,怎样找了李青,怎样给李青做得检查,怎样做得拍照……
 
天宝听了这些,怒发冲冠,说:“难道你们没有人性吗!你们不知道李青父子都是残疾吗!这样羞辱糟蹋他们不怕日后遭到报应吗!”
 
苗主任更是怒不可竭:“这是阶级斗争,你懂不懂!怪不得他们选择你下手,你的阶级觉悟太低!啥叫报应?我看李拐子是把你彻底拐搭到歪道上去了!我是想把你拽回来,要是你自己不回来就别怪我了!”
 
天宝心里骂道:我操你娘,苗世恩!但他不敢骂出口,说:“我阶级斗争觉悟确实不高,请苗主任多多帮助,但我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苗主任瞪着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说:“你真亮儿地给我听着,你不要寻思你是知识青年旁人就不敢摩挲你!要是你不坦白认错儿,后果啥样你自己应该清楚!再给你两天的时间。”
 
天宝出了苗世恩的办公室,心里还在骂:狗杂种苗世恩,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东西……
 
他想去看看李拐子一家,他能想象到他们一家人这两天会是什么样子。到了路口,就改变了主意。不是怕自己再遭上级非议,而是怕给巧云雪上加霜,还是过几天再去吧。
 
     再说李拐子一家,这几天除了孩子哭闹时有些生气外,李拐子、李青和巧云三人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似乎空气都凝结了。他们的内心在翻腾、在斗争,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去面对公社苗主任下一步对他们进行的阶级斗争。春播生产的关键时刻,组织群众对他们一家进行批斗是免不了的,而且肯定是巡回进行,因为这已是这些年的惯例。像那些地富分子或老国民党王森还好,他们都是过去的事,而自己呢,都是现行的罪行,而且这种事是多么的丢人!这对儿残疾父子和这个出生在地主成分家庭里的弱女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办法。李青和巧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死,这是惟一的抗争办法。李拐子可不想死,他妄想在他所知道的野史传说里找出可以借鉴的妙计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他要继续想下去。李青是想,如果自己死了这孩子到低是谁的就成了谜,我现在那东西不行,不能说以前也不行,这样就可以解脱了巧云,怎说她也是个妇道人家呀,她还要把那个孩子带大!巧云是想,如果自己死了,就能洗清李青的耻辱,他毕竟是个老爷们儿,要有脸面地活在世上,他还有七十岁的老爹呢!她也想到了天宝,如果这个丑事让人知道了,那可就毁了他的前程!(121)
碌碡湾知青传奇122
李青先下了手,天快擦黑儿的时候,他爹出去撒尿,他趁这工夫,把他爹药箱子里的砒霜吃了。
李拐子撒尿回来,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骂一声不争气的孬种!就大声叫巧云,巧云过来,知道李青吃了砒霜,扭头就去公社卫生院找大夫。李拐子说一切都晚了,但他腿脚不便,拦不住巧云,巧云还是去了。
巧云带人回来的时候,李青死了,公社说他是畏罪自杀,不得擅自处理尸首,待明日公社派民兵来处置。
李拐子年高体弱,经不起老年丧子的打击,当晚虚脱,但他不想死,用微弱的声音让巧云把他的药箱拿来,他把药箱打开,在箱盖子夹层里取出一张黄乎乎黑漆漆的绢布来,近一尺宽,两尺多长。他战抖地交给巧云。巧云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的是些墨笔字,底下还有一红色方戳。李拐子见巧云接过那块绢布,精神似乎好一些,和巧云说: “这东西是李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我也不知是个啥东西,往后山狗长大了,让他上学堂,长文化,把这东西交给他,他永远是李家的后代啊!” 说完,就要吃药。巧云把药箱里的药一样一样拿到他的身边,他费力地选了一种,没等吃下去就咽了气。死后,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比活着的时候大了不少。
不到几个小时,李拐子父子相继离开人世,消息很快传开,知青们也知道了。
于天宝追悔莫及,为什么那天不去看看他们,如果去看看他们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该怎么办?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引起的,从苗世恩对自己的态度上就可以想象到对巧云和李青是什么态度。他们父子不在了,巧云母子今后怎么办?他没有更多地去想什么现实和后果,认为自己有责任为巧云和孩子撑起一把伞。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以孩子的父亲身份住进巧云家里去。
他把自己的行李草草地捆绑起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朝巧云家里走去。
这时,姜棋、晓珍和小花赶着一辆毛驴车走进知青队的大门,见天宝背着行李急匆匆往外走,就问他去哪里。天宝什么也不说,只管走自己的路。
姜棋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就想到了李拐子一家的悲惨遭遇,接着就明白了天宝一定是去了巧云那里。
实在说,知青们只知道天宝和李拐子关系密切,他也常常自耀是李拐子的徒弟,除了何美琴外谁也不知道他和巧云有那样的关系,更不知道巧云儿子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只是这几天公社频繁找他,才知道他和李拐子关系问题已被看作与干渠决口子有直接关系的重大政治问题了。
晓珍问姜棋:“天宝这是怎么了,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说话呢?”
姜棋说:“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一定是去李拐子家了。”
晓珍惊叹地深深吸口气:“如果是这样,我们也应该去看一看呀!不过,李拐子是坏分子,我们去了是不是不合适。”
姜棋点点头:“这样我们就更应该帮助天宝 。” 
于天宝到李拐子家的时候,巧云和她的孩子守着两个死人,巧云早已哭干了眼泪,她呆怔怔地抱着孩子跪坐在那里。她现在想死也不能死,因为还有个孩子啊!
卫生院的大夫到李青家见李青死了,当然最首要的是向苗主任汇报。苗主任说他是畏罪自杀,指示公安助理出面,通知碌碡湾大队安排几个民兵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大队又找过小队,让他们安排十个民兵,在后山的沙梁上挖坑埋葬。
李拐子虽然是坏分子,而且这一次又被苗世恩认定是破坏大渠的总后台,可他在世时也为村民们做过许多好事,就连大队的干部大都暗地里找他算过命,看过病。因此听说他儿子死了,都愿意前来帮忙。十个民兵早早就来到了李拐子家里,知道李拐子也死了,一时不知咋办,就扛着家什急匆匆地返回队部,请示队长是不是再增加人手,或是先处理李拐子,后处理李青,父子嘛,要有先有后。
就在这个空档里,天宝扛着行李出现在巧云的身边。
巧云见是天宝,欲哭无泪,悲切地要和他说些什么,没等站起,两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天宝现在什么都不怕,他抱起巧云,一边呼唤着巧云姐,一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穴。巧云醒过来,见躺在他怀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但她即刻就推开天宝,说:“你快走,你不能来我家呀!”
天宝不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来你家!”
巧云说:“你傻呀,我们一家死了两口子,他们也该放放手了,你为啥还往里搅和呢,难道你想把自己也搭上吗?”
天宝说:“我就是不走,你看,我把行李都拿来了,谁能把我怎样!”
巧云这才发现地上那卷行李,急得跺着脚说:“你就听巧云姐的话吧,在他们来之前,你麻溜离开,往后,公社要是再问你,你啥也甭说,姐姐盼你有个好前程!”
   天宝说:“我做的事我来承担,是我对不起你们一家,是我害了你们,所以今天我就和所有的人宣布,今后我要和你们母子一起生活,我还要和你登记结婚!” (122)
碌碡湾知青传奇123
巧云说:“要是那样我就毁了你一辈子,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这样做的,你快走吧,你再不走,我也和他们爷儿俩一起去了!”
天宝说: “你要和他们一起去了,那我也和你一起去了。” 望着巧云,又补充道:“一块儿带上孩子,大家到阴间团聚吧!”
巧云见天宝的样子,真是求死不成,求活也不成。呜咽呼号:“我的天,咋办啊!”
悲痛之中,巧云想起了公爹临死前给他的那块绢布,说:“天宝兄弟,你要真是对我好,就替我把这个东西保管好,这是山狗他爷爷咽气时交给我的,说山狗长大了交给山狗。我是个妇道人家,一旦有个闪失,怎能对得起他老人家呀!” 天宝接过来,看也没看就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藏好的!”
这时,姜棋、晓珍等知青们来了。大家并不知道天宝和巧云的事情,只是劝慰巧云节哀保重身子,无论如何今后还要带好孩子。巧云只是哭,她不知该和这些关心她的人说什么。大进士姜棋看着天宝带来的行李,似乎明白点什么,但他不敢断定,便试探天宝:“大家知道你是李师傅的徒弟,可他们父子一起走了,剩下巧云孤儿寡母,你怎能和她们住在一起呢?何况这些天公社不是一直在找你谈话吗!”
天宝说:“我不仅是师傅的徒弟,我还是这孩子的……”  
姜棋一摆手,打断天宝的话,拉过天宝,回头示意晓珍过来。三人到院子里,姜棋问:“你是这孩子的什么?”
天宝努力挺了挺自己的胸脯,说:“我是他的亲爹!一会儿我要向人们宣布,从今天起我就要和她们住在一起。”  
晓珍惊呆了:“你?这怎么可能,天宝不是在开玩笑吧。”
现在姜棋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但他觉得天宝的做法有点愚蠢,而且一反往日处事风格,就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比方说处理完李青父子,咱们设法让他们母子离开碌碡湾,或者我们大家轮班照顾她们。”
天宝说: “我决心已定,只求你们今后不要看不起我。” 说完,头也不回走进屋子,他现在一刻不想离开巧云。
事情这样突然,姜棋和晓珍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候队里又来了好多民兵,大约有三十几个。
原来,早上那十个民兵回去和领导汇报李拐子的死讯后,犹如一颗炸弹在队部里爆炸,声波就以队部为中心,冲击到全村。很多人集聚到队部,向那十个民兵问长短。
当一个人死了的时候,人们最容易想他的好处,李拐子父子就是这样,现在大家都在想他生前的好处。比如,他为村里好多人治好过跌打损伤和骨折等疾患,而且大都不收钱。平心而论,李拐子的能耐一半是真本事,一半是骗人的把戏,这一点村民们心里是有数的。有的人说起来就红了眼圈,那阵势倒有点像开追悼会,如果李拐子知道这些,他决不会咽气时睁着眼睛。队长见这么多人要去帮忙,担心引起公社不满,所以要请示公社后才能决定去多少人和怎样处置这两个死人。果然公社指示最多不要超过十个人,两人一起埋了就行。可是这些人都要去,队长没办法,点了十个人的名字,其他人如果一定要去,上级要是追究,自己负责。就是因为这些,闹哄了半天,耽误了时间,所以天宝和巧云、姜棋他们有了说话的机会。
见来了这么多人,天宝就把他的决定当众宣布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尽管一些人认为天宝和巧云的行为不道德,或者真是李拐子要利用于天宝反攻倒算,但现在人们对天宝的决定却大加欣赏,那些未被点着名前来帮忙的人,方才还有些提心吊胆,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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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名青壮劳力在干渠决口处奋战了四天,终于把几十米长的决口修复了。
这期间,苗世恩多次亲临现场,和村民一起挥锹劳动。同时,也在考虑下一步如何深究李拐子指使知青搞破坏的问题。大渠被修复后没过几天,李拐子死了,这令他情趣大减,因为斗争对手已经不在,原定的批斗大会也不得不取消。他不得不考虑,李拐子父子都死了,斗争的主要对象是谁,是那个坏娘们儿呢还是和她搞破鞋的知青?
李拐子和李青是被人用两块废弃的门板分别抬到后沙梁的,没有棺材和仪式,是用两床被褥盖住尸体再填土埋葬的,把跟了他一生的药箱子等物品点把火烧了,还把他家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
李拐子父子死后,天宝就要住到巧云的家里。姜棋和晓珍反复给他做工作,说即使你要和巧云生活在一起,也不能这样说住就住进来,要考虑巧云,哪有刚死了丈夫马上就嫁人的呢,你这不是往巧云身上泼脏水吗。再说也要随村里的习俗,咋也要按规矩来做呀。其实姜棋是想拖延天宝,他认为天宝是一时冲动,过些日子天宝就会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这件事。天宝说巧云一个人带着这么小个孩子怎么能行,她又没个亲戚,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村民想来也不敢来,她是坏分子的家属,她本人又是地主成分,此时我不站出来还要等到何时呢!晓珍毕竟比他们大几岁,老大姐就有老大姐的姿态,她说,天宝放心,做伴的事儿就交给我了。这样,天宝才没有住进巧云的家里。
姜棋和晓珍等知青并不是没有想到这样做会有政治风险,但他们觉得李拐子和李青已经死了,而且死得这样悲惨,剩下巧云寡母孤儿,我们知青帮帮忙做个伴儿也是人之常情,干渠决堤我们也写了深刻的检查,还能怎样呢。晓珍就和姜棋说先让王兰和她一起来巧云这儿做伴。姜棋说女生们可以轮班儿。晓珍和王兰就住进巧云家里,过了几天,公社里倒也没什么动静。
其实,公社没有动静另有原因。谁也没想到,就在人们埋葬李拐子和李青的时候,苗世恩突然嘴斜眼歪,左胳膊左腿不听使唤,没过几个钟头,左面身子就不能动了。
就是这样,苗世恩知道了整个过程后,还是歪着嘴批评了碌碡湾大队,指责他们为什么去那么多人为一个坏分子送葬!让他不理解的是知青于天宝,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坏娘们儿是用什么办法把个知青弄得死心塌地?当他知道知青们在李拐子和李青死后去给巧云做伴的事后,更是恼羞成怒。但是他现在突然患病,不能立马解决,就歪着嘴向几个公社干部说让卫生院顶好的大夫来家里给他治病,他准备把病治好以后,严肃处理这件大事。(123)
碌碡湾知青传奇124
公社主任苗世恩突然得了怪病,这本身就是个大新闻。得病的时辰正好是埋葬李拐子和李青的时候,这就更添色彩,因此,消息越传越快。他自己说这病是当年下水修补灌渠时留下的病根,这次抢修干渠遭了风寒,旧病复发,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村民们可不这样看,私下里都说他冒犯了神灵,李拐子是什么人?那可是神鬼在三湾的代言人!你苗世恩不仅逼他残疾儿子喝了砒霜,害得李拐子也一命归天。他到了阎王爷那里肯定会如实汇报,阎王爷一发怒就会指示李拐子父子的阴魂来收拾你,让你死不成活不就,不死不活干受罪!不是吗?为什么不得别的病,专得嘴斜眼歪,外加半身瘫巴。这些议论苗世恩自己没有听到,他老婆可都听到了。头几天他老婆还不相信,过了几天半信半疑,再过几天就坚信不疑了。怎么就这样巧,在埋了李拐子父子的同时,他就得了病呢?把卫生院里顶好的药都吃了,却一点儿都不顶用。她把这些说给她丈夫,苗世恩歪着嘴,吐字不清地骂他老婆迷信脑瓜,瞎扯淡,可心里已有几分恐惧。
一个礼拜过去了,苗世恩的病情没有半点好转,家人就张罗到县里去,他也同意,他想尽快医好病,因为好多工作在等着他呢。
奇怪的是他到了金山镇未经医治病就好了,嘴也不斜了,眼也不歪了,左面的身子也好使了,他高兴地立马回了三湾。回了三湾的第二天,病又复发,而且比上一次严重。这时候他就恐惧透顶了,眼前总是李拐子的影子,还有李青。
这天早上苗世恩收到了一张纸条,是公社的值勤民兵在苗世恩办公室外边的窗台上发现后送来的。纸条上面是一张和小学生课本大小差不多的黄纸,上面写着:无论人鬼,见字速交苗世恩。上面压了一块十分显眼的石头。值勤民兵发现时就觉得蹊跷,也不敢看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更不敢耽搁,一大早就给苗世恩送来了。
苗世恩看了这张纸条,嘴角哆嗦,浑身冒冷汗,哆哆嗦嗦把它撕成四半儿,扔进炉子里。他老婆在外间屋里做饭,要吃饭是时候,发现他呜呜哇哇乱叫。不管问什么,只会用右手比画。第二天再让他去县城,他还是用手比画,意思是不去。好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弄到班车上。到了县城,刘长民以领导的身份看望了这位为革命工作而患了重病的大舅子,想不到才这么几天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刘长民曾因李小林死亡事件被停止工作,接受了上级审查,可是在没有结论的时候,竟被上级提拔,当上了金山县的第一把手。而姜伟男却被调离岗位去大学校学习。很多人不解其意,有人说这些领导人的变换都是因为在处理白云飞问题时的态度和表现。若按此说法,当时刘长民的态度和表现就是正确的了。可是,根据近期全省好多干部被调整,好像又没这么简单。一些政治头脑活跃的人就看出了问题,私下传说与中央的邓小平、王洪文等领导的境遇、进退有关……好多人就反应过来了。可不是吗,好像这阵子邓小平又遭冷遇,报纸、广播上他又不像前阵子那样频频露面了,而且隐隐约约感到他力主狠抓教育、工业等调子近来不仅低了许多,好像有再度遭批判的迹象。是的,古今中外何尝不是如此,干部是政令的执行者,历朝历代,各党各派无不选择忠实于自己主张的人担当要职,重任重用。这样说来,一些人便茅塞顿开。老百姓的分析自是有些道理,正是缘此,刘长民近来祥云笼罩,官运亨通,说是过几天还要到省城去参加一个很上档次的“反潮流学习班”,他精神的很呀。
苗世恩虽然不能讲话,但他的耳朵非常好使,从刘长民身边工作人员的口中就知道了妹夫春风得意。这自然对自己是件好事,可是,自己的境遇足以说明人不可得意忘形,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善恶是有报应的。他很想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告诉这个已经坐了本县第一把官位的妹夫,无奈不能说话无法交流,只好等病情好转。
待人们离去,再次回想那张令人恐惧的纸条,折叠的纸条上写的字更让他心悸:苗世恩,你若再无事生非,扰乱百姓,加害巧云天宝,人不饶你,鬼不饶你,神不饶你,阎王不饶你,让你死也不成活也不成,躺在炕上窝吃窝拉窝尿活受罪。要想赎罪,就去李拐子和李青的坟前叩一百个响头,再给修一座青砖圆顶大墓。署名是游魂厉鬼。这不明明是李拐子写给他的吗。叩一百个头好办,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候就是叩一千个也行。修墓可就不那么简单了,我堂堂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怎能给一个坏分子去修墓呢,就是别人给修我也该坚决制止呀。他心神不定,烦闷恐惧。
这纸条是天宝写的,在李青父子死后没有几天的一个夜晚,悄悄放在了苗世恩办公室外面的窗台上。他本想耍戏一下这个没有人性的苗世恩,以泄自己心中积愤,不想苗世恩就这样不经耍戏,得了这样严重的病。
刘长民在县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给苗世恩看病。几天后,医生亲自向刘长民汇报,说苗主任的病是积劳成疾的综合症,关节炎、心脏病、静脉曲张、胃溃疡等,最重要的是中风不语……要好好休养治疗。(124)
碌碡湾知青传奇125
既然找到了病根,刘长民就指示医生用最好的药对症治疗。几天过后并无效果,刘长民及苗世恩的家人便对医院的诊断发生怀疑。有下属建议刘长民去找城南一个老中医。这老中医年近八十,只因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揪斗,已好些年不给人看病了。有刘长民的指示,县里的小汽车就在他家门前排了好几辆,好说歹说,老汉也不答应,县革命委员会办公室的主任说:“老人家,你就给看一看,事后如果你愿意,可以安排你去县医院的中医门诊坐诊。”老汉说:“此话当真?”那主任拍着胸脯说:“我告诉你这病人是谁,你就知道我这话是真还是不真。他是咱县里刘主任的大舅哥呀!”老汉热泪盈眶:“好!我本以为祖上传下的这点医道要在我老汉手上糟蹋了,这下好了,我一定给看!”
号了脉,老中医就说:“这病人多是受了惊吓,内火攻心所致。我给开几剂草药,要是有些效果再来找我。”在一边的家人都不相信苗世恩能被惊吓,因为在他们看来,苗世恩从来就没怕过什么,咋就能受了惊吓呢。苗世恩自己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这老中医还是有医道,看得准,因为不能说话也无法表达。吃了老中医五剂汤药,苗世恩觉得身心爽了许多,但仍然不能说话。好了些,心脑就越发活跃,偏去想那张纸条,想那上面的话。越想就越恐惧,心跳,头痛,口渴。两三天后,那面容就憔悴了许多。家人就报告刘长民,说还是打针吃西药吧。刘长民说现在讲究中西医结合,咱们就结合着来吧。中西医结合了一些日子,还是如此。
这时候有位邻居悄悄地向刘长民的老婆苗玲说城北有个算命的魏瞎子,算得可准了,算对了还有办法为人去病消灾,而且专门治那些医院看不了的病,一般人是不给看的。咱们一来是邻居,二来咱们姐妹感情好,三来我娘家兄弟有个事要求你家姐夫,我才冒着风险告诉你。当然这事可不能让你家姐夫知道了,在他们当领导的眼里这可是封建迷信东西。
苗玲在她大嫂口中早就知道了大哥得病后村民的那些传说,也觉得这病得的有点邪,邪病就得邪治。她很感激这位邻居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再表示以后有什么要我家帮忙的事你就尽管张嘴……
瞎子算命时,被算命的本人可以不去。那邻居就领着苗玲去了。报了生辰八字,说了要算的事项,又回答了魏瞎子几个问题,瞎子就一本正经地算了起来。按瞎子的说法,苗世恩是有许多冒犯神灵的前科,诸如何年何月何时辰打死过一条什么样的蛇,何年何月何时辰打死过什么样的兔子,在山上砍过什么样的树,搬过什么样的石头,在他升迁上任之日先动了什么不该先动的东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扔了什么不该扔的东西……瞎子说完就让她们想,他说的这些事有还是没有。
苗玲就从她记事的时候想,一直想到她出嫁那年。因为这期间她是和大哥在一起的。她就想起了好多童年的事儿来。有一年春天,大哥确实在她家的房后打死过一条蛇。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大哥用铁丝套子套过山兔,而且不止一只。至于砍过的树就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后来升迁就职说了什么话,动了什么东西,扔了什么不该扔的东西她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没关系,前面的都说对了,后来的事肯定也没问题。这样想了就求问魏瞎子:“你算得真准,有什么破斩的办法吗?”
魏瞎子就摆出超凡的样子,说:“择望日卯时,杀雄鸡一只,取鸡血滴洒宅前屋后,并胸中默念‘有请四方先圣,八方神灵,九野名仙慧察,血光再造,吉时新生,言善行善心善,今始至终’。事毕,将我给你的三道符贴在你家院门、屋门和病人睡觉的房门各一道,上面分别加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单人像,此后即可去病免灾,保一生平安。”
这套活路也算简单,而且花不了多少钱,苗玲就满心欢喜把带来的一筐鸡蛋放下。因为那邻居说过魏瞎子给人算命从不收钱,要是给钱,瞎子就会生气,那就白算了。苗铃不想白给人家添麻烦,咋也要表示一下谢意,就带了这筐鸡蛋。瞎子看不见也没说什么,瞎子的家人却推辞一番,到底还是收下了。
苗玲出了瞎子的家门,就和这邻居商量到哪里去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像儿。邻居说这东西新华书店多着呢。说着,两人就去了新华书店。买了两套,就回来了。瞒着刘长民和大嫂说了请魏瞎子算命的经过。大嫂多日来压抑的心情立刻开了扇窗子,考虑尽快回碌碡湾去。她们说话儿的时候也没背着苗世恩,苗世恩就把她们的话儿听得一清二楚。他从来不信迷信,可这次就不一样了,听了苗玲姑嫂俩的对话,心里更加恐惧,明白了人做坏事是瞒不住的,就是人不知道鬼神也是知道的。回想有生以来所作所为,何止是打死一条蛇,套了几只兔子,当年挖肃运动中,对那些坏人更没有手软,别人想不到的招儿自己都使了。不过,那些人都是坏人,整治坏人应该不算做坏事……那李拐子不也是坏分子吗,这次咋就……唉!难道真是冤枉他了?他也希望早点儿回碌碡湾去。
苗世恩不在,碌碡湾就很平淡,各生产队按时令安排生产,各种会议也自然少了许多,人们就觉得这样更祥和滋润。知青们也忙碌起来,被渠水冲成沟壑的农田还要他们运土填平。他们要追赶时令,要在谷雨之前把这片土地平整好,不能误了下种啊。干这活儿的时候大家话都很少,尽管心中觉得有些憋闷,但个个都很卖力气。
姜棋心里还装着好多事,最主要的是苗世恩病情一好,肯定还要追究大渠决堤一事……
这天早晨,天宝起床晚了,胡乱洗把脸,就去餐厅。进了餐厅就觉着气氛不对,人们三两一伙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仔细一听,大家正议论一个惊人的消息。(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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